作者:林语堂

本篇为中国最著名之爱情故事,唐代诗人元稹作。元记此事托名为张君瑞事,实则显系自传。其中日期、事件、人物,与元稹本人情况皆极其真实一致,而作者本人之真情流露,尤非写个人之情史真传者不能做到。谨将男主角易姓为张并未能蒙骗其友人,其故事生动逼人,尤传播一时,引人疑猜。元稹当时已与白居易齐名,号称“元白”,颇为传闻疑猜所苦,而此事此情,又两不能忘。在诗中不用“双文”化名指情人时,偶一不慎,即露出莺莺名字,“双文”即指莺莺两字相重之意。莺莺为元稹初恋情人,实则元稹对莺莺之念念不忘,仍有其他原因。

本篇大半依据元稹之原文《会真记》,直至元稹薄情,弃却莺莺,自行捏造荒谬之借口时为止。元稹抛弃莺莺之时,以莺莺与历史上倾国倾城之美人相比,甚至竟与为害男人之妖孽并论。元稹尚厚颜称张友,闻张与莺莺绝交后,誉张为“善为补过”,元稹虽为名诗人,后且身居高官,以人品论,并不见重于世。

由元稹之诗歌及传记中若干故事,即可断定元稹实写自己。其他各证姑不论,而证明凿凿者,即元稹之姨母亦郑姓,与《会真记》中夫人同姓;元稹之姨母亦尝为乱兵所迫,而为姨甥所救,与《会真记》事正相同。例证之多,不胜枚举。

本篇故事中改编部分,成据元稹诗篇,计下列数点:

一、《会真记》中有莺莺复张生信,文词并茂,早已脍炙人口,却无张生致莺莺之信。文中只略称:“明年文战不胜,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本篇取元稹《古决绝词》之意补足之。元稹竟尔怀疑莺莺之痴情,卑劣下流,一至于斯!

二、《会真记》中有莺莺约张生幽会之诗,却将元稹先赠莺莺之诗略而未录。本篇从元稹之古体诗中引用两首补足之。

三、本篇开始描写元稹回忆二十年前晓寺钟声一段,系据元稹《春晓》一诗中含义。

四、第一段中关于“似笑非笑”与香味之回忆,系采取元稹《莺莺诗》中“依稀似笑还非笑,仿佛闻香不是香”两句。

五、关于幽会之其他材料,系取自元稹寄与白乐天之《梦游春词》,词中记梦娶魏氏女事。在《会真记》中,写莺莺娇羞克己,寡言笑,但明断实际。所言当属不诬。

元稹友人杨巨源,亦为唐代诗人,《会真记》中亦有之。


每逢元稹因公务路过蒲城,住在旅馆里,邻近寺院的钟声,尤其黎明时在床上听见,他觉得又年轻了,又浪漫了,可是又觉得痛断了肝肠。他正是四十几岁年纪,是个世俗的有福气的丈夫,一个通俗的诗人,一个宦海浮沉的大官。那么多年以前的一段情史,他本来应当能够忘记,不然的话,在悠静里回想回想也就可以了,可是他却自己惊诧莫定。二十年已经过去了,黎明以前,寺院里钟声报晓,熟悉的韵调儿,仍然唤起他无限的忧伤,惹起一种深深幽隐的心情,这种情形,像自己生活本身一样熟悉,一种奇异的悲伤之感,一种生命的美感。即使他的诗歌妙笔,也只能将此种情味暗传仿佛而已。他躺在床上回忆:当时夜空幽暗,星光闪烁,自己惊喜的情形,馥郁的浓香,初恋中女郎的面庞,那似笑非笑的面庞。

元稹那时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正在上京赶考的途中。据他自己说,他向来没有迷恋过女人,也没跟什么女人有过亲密的关系。因为他翩翩公子,多愁善感,白雪之音,未免曲高和寡。他的为人,并非轻松愉快,长于交际;朋友们一见就心神荡漾的那种女人,他看起来,却无动于衷。不过,他自己说,每逢遇见才色殊绝的,他便倾倒不能忘情。

在唐朝,举子都在考试几个月前,甚至半年以前,就启程上京,一路顺便游览山川名胜。他一路随意行来,到了陕西蒲城——蒲城在黄河转弯之处——看望一下同学杨巨源。杨巨源劝他住些日子,他就在蒲城住下。他俩常常漫步到城东的普救寺。普救寺距城大约有三里之遥,冬季山边开遍了梅花。天气虽然寒泠,倒也爽朗清新,明快宜人。在山坡一望,辽阔的黄河,对岸远处的太白山,尽收眼底。

他非常迷恋这个地方,跟寺院的住持商量好,在一间供香客住的客房里住下。这座普救寺,是五十年前武则天皇后所建,规模宏大,黄琉璃瓦殿项,贴金的装修。春季香客最多,寺里可供一百多香客住宿。有较为简陋的房子,供给庄稼人跟他们的家眷住,另外有特别院落,精致成格局的房子,专留给贵客居住。元稹挑了西北角上一间房子,颇为清雅。房子后面,树木高大,绿荫满庭,极其凉爽。前面一条走廊,走廊上开着一些六角形的窗子,可以窥见汪洋浩瀚的黄河和对岸的高山。屋子和家具虽然简单,却很舒适。他十分喜欢,何况还有随身带的一些诗集,陈列在案头。在此住些日子,颇觉惬意。

杨巨源跟他说:“挑选这个地方,真潇洒风流啊。”

“什么风流啊?”

“风、花、雪、月呀。这真是演出风流佳事的好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