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化文明光輝如同魔法地灑遍東京。新橋車站吐出的遊客一下月台即各分東西。人力車放下黑篷並抬起車轅,繼而筆直飛奔起來。水流般滑過視界的風景在二輪趨緩時也逐漸明朗。穿洋裝的人。穿著印有商號的人。拄洋傘當作手杖的人。各色男女紛紛穿過電車軌道。連日乾燥的空氣不只在行人的毛衣織眼積滿塵埃,甚或令蒼白肌膚幾有龜裂之勢。微弱的嘆息掩沒在嘈雜人聲之中。

身披西服的蛟掐斷嘆息,然後轉動好奇眼珠環伺久別的日本。透過鏡面方顯清晰的世界邊緣隱約滲出櫻花顏色。不知來自何處的落英低喃著要人前去觀看。女學生正在高談闊論。

「親自去看就會知道,那裏的櫻花特別妖豔呢。」

「那肯定是樹下埋著屍體。」

「討厭,別嚇人啦。」

「我若是在那裏挖出白骨,就帶回來給你看。」

「別鬧了!」

肇與天馬行空的會話擦肩而過時,萌生一廂情願的安逸淡薄如紗。他並非篤信理性的哲士,亦不是鄙夷浪漫幻想的古板人物。否定神話是自我寬慰的語詞。否定怪異是逃避恐懼的論調。置身倫敦時和追逐生的萬民共存,不得不感到連支配西洋的上帝也逐漸喪失威信──死亡向來與遺忘掛勾。因此紀錄至關重要。

倘是無所事事的下午,肇會立刻調轉步伐一探究竟。但肩負任務的人必須覆命。他將此一筆記在心底,沿煉瓦街的喧嘩信步而行。

即使「新式」觸手無孔不入地徐徐滲透整座都市,大道兩側的巷弄依舊殘留維新前的風情。肇循著半褪色的記憶閃身踩進曲折小徑。經過兩三棟只看得見後門或窗戶的房屋後,停在一所不起眼的建築門前。存在感當然不如朝野新聞社那般鮮明。

歸鄉的人跨越門檻,被屋簷的陰影接納。迫至兩肩的窄仄空間噬食料峭春寒,與紙墨的氣味混融。察覺來者身分的筆尖先後歇止,投注目光伴隨熟稔的輕倩質地,傳出此起彼落的問候。肇逐個回應問候,接著悄然瞥向隅角座位那張陌生面孔。但他沒等任何一人提出解釋,只是兀自走向社長的寶座。

肇摘下帽子,抬起溫煦雙目迎視案桌後的少女。兩人端出的微笑大相逕庭。

「久違了。百花。」

「來了新人,是嗎?」微笑在開口剎那轉化為興致。久遠肇連興致都以極為柔和的色溫呈現。

「是啊。老朋友介紹的。」如出一轍的情緒在百花臉上描成狡黠,「人家小朋友很單純的,你好好對待他。」

「是嗎。」

即使不說明,老朋友的身分也昭然若揭。

「很少看見百花招攬新人,很新奇呢。她難道看出了什麼特殊的潛力?」

「這個嘛,該怎麼說呢?」紅緋視覺爬越桌面,悄然黏附在不知情的話題主角身上。

「不清楚有沒有潛力,但他到現在還以為『我們』立於帝都的這一側……不是很有趣嗎?」

「……這樣啊。如果是那雙眼睛,會找到百花或我們都忽略的東西也說不定。」

會話側面的暗示極為鮮明。惟有認為性命短暫如煙火的生靈會時刻舒張感官,盡可能享受美麗塵世。地平線雖看得見亦知其存在卻絕對追不上。尋求平穩終結的妖怪與坦塔羅斯無異──置身於此的均是坦塔羅斯的同類。

「無論如何,她這個人情算是欠下了。」

「阿藤清啊……嘻嘻,或許他本人的故事也可以寫入專欄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