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17 马丁堂学社

本周停课，通讯稿无法如约而至。但精彩内容，你们不会错过。

在此，与各位分享周保松老师于2013年5月14日在《公民社会与公益慈善》课堂讲授“第十一讲自由主义与美好生活”的课堂笔记。

周老师先从与中山大学的结缘讲起，再进入主题：什么是政治？什么是自由主义？自由主义的制度安排是怎样的？自由主义背后的基础在哪里？自由主义与美好生活的关系是什么？

全文约8500字，内容丰富，推理严密，逻辑清晰。想认真学习的朋友，找个时间静坐下来好好读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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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兴再次来到中山大学。在座已经有些已经认识的朋友，包括马丁堂学社、金字塔学社等的朋友，还有微博上有交流但还没见面的朋友。非常高兴能跟大家有个见面会。

先跟大家讲讲我跟中山大学的缘分。我是广东人，在农村长大。那时我要移民到香港，当时痛恨香港，觉得那是万恶的资本主义，但没有办法跟家人一起去。当时我的同学给我一瓶故乡江里的水和一包故乡的土，要我带去香港。在去香港前在广州逗留了两天，一个想去黄花岗烈士陵园，一个是中山大学。那时最大心愿就是考进中山大学。那是我第一次来广州。八年以前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就去了黄花岗，看到了自由女神像。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自由女神像在广州。我很长时间都没有来到中山大学。我读大学时，中国出了一本书，《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注：陆键东 著）。我看到陈寅恪最后二十年就在中山大学里面。我教书的时候，有一门课叫中国政治思潮，我带我的学生来广州的中山大学朝圣。大家知道陈寅恪在中国近代史上重要的意义，他代表了自由主义的精神。28年以后，人到中年，很荣幸地来到中山大学，而且是陈寅恪住过的地方的旁边，来谈自由主义这个话题，有重要的意义。希望跟大家共度一个非常美好的晚上。

我对广州、中大有非常高的期待。中大是中国大陆最有独立思考、最积极参与公民社会生活的地方。我对香港中文大学和广州中山大学的学生有相当大的期待。期待中国的未来怎样走，这两个大学的同学有非常好的条件发挥一些作用，做一些事情。这个是在做很多年轻朋友，在这个大变动的年代，对自己多一些期待。

今天的题目是自由主义与美好生活。我的论题很简单，自由主义有一种特定的对美好生活的看法。活在自由主义下对公正生活的想象下面，我们才会过上美好的生活。我们看看自由主义与美好生活的关系是什么。我希望大家听的时候，我相信我可以让没有读过政治哲学的同学都能听懂。所以请大家不用担心。如果你听不懂的话可以随时提问。我会尽量解答。

我先讲第一个问题。在谈自由主义之前，先问大家，什么是政治？大家可能会笑，大家都从小就上政治课，对政治都有很深刻感受，不论是喜欢还是痛恨。我对政治的理解很简单。这是个社会，社会里有不同的人。政治里有个根本的议题是，社会里的人怎样生活在一起。每个个体走在一起组成社会的时候，我们应该根据什么样的规则，建立什么样的制度，规范我们的生活，处理我们的冲突，确立我们的权利与义务。政治核心的问题是问一个规范性的问题：应该是怎么样？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因为我们生活在一起。如果我们一开始就不想活在一起，比如你活在孤岛上面，就不需要政治问题。活在一起给我们很多好处，通过分工我们可以创造文明，但也会有冲突。冲突的原因来自哪里？第一，这个世界上资源有限，人们要争夺资源。所以政治之所以会产生的重要前提是，资源有限。我们都希望得到多一些资源。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构想，生产力发展到很高程度，资源稀缺问题就解决，政治就可以不存在。但在可见的未来，马克思的构想是不可能的。第二，是我们走在一起合作，对我们应得多少资源有不同的看法。我们不是完全利他，也不是完全利己，但我们的不同看法，会造成冲突。第三，我们有不同的观念，信仰，对于世界应该怎样安排本身，有不同的看法，导致比如宗教战争。

政治要我们找出规则和方法，去处理冲突。一个国家里最高的是宪法，宪法背后有一些理由在支撑，就是为什么宪法是合理的。我们需要找一些规则出来，去制定我们每一个活在这个社会里的公民。我们有什么权利，对他人负有什么样的义务。宪法就是最高的规则。宪法背后还有一套道德规则。我们会问为什么宪法是合理公正的，它背后的道德理由是什么。所谓不同的政治理论，不同的主义，其实就是提出对社会怎样安排，提出不同的构想。根据它的构想来完成这个社会，这个社会就是最好最公正的。意识形态的争论，就是我们应该根据什么样的规则来安排我们的社会才是合理的。政治哲学最核心地是在问这个问题。

没有所谓中立的制度。所有的制度、社会都是规范性的，都是依据不同的标准来界定不同的制度。所有的制度都隐含一种道德观点在后面。所以我们要追问下去，为什么某一套政治制度背后的道德是合理的。然后你要问，为什么我要追问这个问题。我不学政治哲学。因为我们一出生就活在政治制度里面，没有人能活在这个国家之外。我们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我们享受多少自由，有什么权利，负有什么义务，都是制度决定的。它从我们出生开始就深深影响我们的命运。所有的制度都是人为的，可变的。对活在这个制度的人来讲，我们有非常正当的理由来问，为什么我们要活在这样的制度里面。为什么今天中国的制度可以统治我，为什么中国共产党可以统治我，它的权力正当性是什么，它为什么不给我们一些自由，这个是我们可以而且应该问的。政治不是可有可无，它深深地影响我们的利益。第二，我们作为自由理性的人，我们有能力去问这个问题。一旦我们问这个问题，问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种实现。我们活在这个制度里面，我们追问这些问题的时候，不仅仅是我们在抽象地思考，而是在公共领域里面，我们的观念改变，我们的行为就会改变，我们的世界也会改变。如果所有人都能够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就有机会去改变。因为制度是人为的。希望大家能够明白，这些理论性的问题，都是与我们切身相关的，而不是无聊的哲学佬关在房间里面无聊而谈论的问题。无论我谈的问题你是否同意，都希望你能够认真思考跟我们的社会息息相关的问题。这是开场白。

下一步问题：到底什么是自由主义？自由主义在英文里面一般翻译为liberalism，另一个是libertarian。这两个字的意涵有相当多的不同。在谈什么是自由主义的时候，我谈的是liberalism。大家知道自由主义是很新的东西。自由主义传入中国大约是一百年左右的历史。最初翻译为群己权界论。从卢梭康德洛克介绍进中国，其实只有一百年多一点点。起初自由主义在中国北大等地方还很有力量，49年以后就衰落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又被大家谈论。请问大家谁认为自己是自由主义者，请大家举手。我不谈那么多，我先谈自由主义的四点重要的安排。

第一点，如果我们说自己是自由主义者的时候，对这个社会的安排是怎样。第一点就是说，基本的权利（basic rights），最核心的原则是在这个国家里，每一个公民都享有一系列平等的权利，这保障了我们基本的自由去行动，追求自己的生活。这个权利要写进宪法里面，自由的价值是最高的。当社会其他价值跟这个基本权利冲突的时候，它有优先性。所以对自由主义来说，每个人都有基本的人权，包括思想自由言论出版自由，人身自由，信仰自由，参与政治的自由。这个是第一点。这个传统是非常悠长的，从洛克就是如此。他的想法是，每个人生下来，作为上帝的子民，享有一些不可让渡的自然权利。生命权利，自由权利，私有产权等。国家最重要的责任就是好好地保障我们的自然权利。整个自由主义传统现在还是坚持着。我们现在不会谈上帝，不会谈自然权利，换了一个词，是人权。我们接受了政治与宗教的分离，国家最高权利不再诉诸于宗教，所以有了这样的转变。大家享有的基本权利都是平等的，不会因为性别、阶级、种族而不同。所有公民享有同样的权利。我们作为人有不同的身份，但我们分享一个共同的身份就是公民。

第二点自由主义支持的是民主。政府应该通过一人一票的方式选举出来。民主背后最核心的体现于政治平等。民主的精神是，虽然我们天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当我们去决定国家最根本的原则问题，包括领导人等，我们要将所有这些差异放到一边去，我们每个人都有同样的票。所以民主最重要的精神是一人一票，政治平等。这是所有自由主义者都不会反对的。自由民主制，是自由主义的核心。自由说的是第一条原则，自由的权利。民主是后面，透过一人一票的方式选举。这是自由主义不会动摇的两条原则。全世界的民主国家都包含这两个原则在里面。这两个原则定义了自由主义。

第三点第四点，开始有多一些的争议。第三条原则，用英文讲是social minimum，就是社会最低保障。一个公正的社会、负责任的政府，要为公民提供最低的社会保障，不让他们活在悲催的境地。包括社会福利、义务教育、基本医疗服务、失业保障、老年保障、房屋等一系列的保障。大部分的民主国家里，其实都在走这条路。没有一个国家完全由市场决定每个人的命运。即使在香港，被libertarian认为过去十九年最放任自由的社会里，香港公民享受的福利比广州公民享受的福利仍然多很多。比如我们的教育基本是12年免费，有失业保障、老年保障。这是第三条原则。这条原则在中国很多人要在自由主义阵营中，开除我，认为这种观点是劫富济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