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小的時候,荷倫不知道自己是否期望分化,也不確定自己更想成為哨兵或是嚮導。她是家裡最年幼的孩子,上面三個手足正好屬於三類人:大哥是哨兵,二姐是嚮導,三姐則是普通人。哥哥姐姐與她年紀相差甚大,早早就離家到更適合他們的地方效力,平常幾乎只有三姐希莫妮陪著她。不過,荷倫總是很期待大哥與二姐回家的日子,他們會抱抱她,帶禮物給她,跟她講述一些只有外邊才聽得到的故事。他們說,無論小荷有沒有分化都沒關係,當個普通人平平安安長大,也是一種幸福。
小女孩懵懵懂懂,沒聽出那些許的感慨。
第一次察覺不對勁,是在十三歲那年,恰是她出生時大哥的年紀。她日漸覺得心煩意亂,習以為常的生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變得難以忍受。愛吃的食物膩得難以下嚥,喜歡的音樂也叫囂著欲震破耳膜。枕頭太硬、棉被太重,浴劑的味道太嗆鼻,鏡子的反光太刺眼。她以為自己身體不舒服,應該休息幾天就會好,但刻意壓抑煩躁只是令她更加敏感,一點點的刺激都能教她過度反應。她第一次掀翻三姐送來的熱湯時,她自己也嚇得呆住了。三姐拉著她的手,急忙關心她有沒有被燙到,她卻反過來將三姐推出房間,然後將自己反鎖起來。她靠著門板大口喘氣,因自己的魯莽感到震驚與後悔。她不想傷害三姐,不想傷害任何人,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她一碰到帶著溫度的湯碗就暴跳如雷,彷彿被刻意地刺傷,哪怕三姐也是赤手捧著碗,看上去毫無大礙。她在滿地狼藉中坐下,木碗可憐兮兮地覆在她腳邊。她抱著膝蓋,心裡像堵著大水,卻哭不出一點淚。
後來她開始聽見鳥叫聲。不像是燕雀的吱吱喳喳,而是一種嘹亮而遙遠的鳴叫,也許來自某種鷹隼,但荷倫很確定這附近從來沒有過那樣的鳥類。她好像隱約察覺了什麼,但沒有勇氣找三姐討論。即便姐姐根本就沒把湯碗的事放在心上,她還是介意自己那樣粗暴地對待她。
幸好,二姐赫斯莉不久後回來了。她很快就察覺了小妹的異狀,但沒有大肆討論,只是在晚餐後獨自來到荷倫的房間,輕輕敲開了她的房門。
「嗨?」她的笑容相當開朗,又帶著一抹獨有的溫柔。「我在想⋯⋯妳需不需要我的幫忙?」
荷倫知道,赫斯莉是嚮導,是「足以安定精神」的存在,也絕對能理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此荷倫在她的引導下,將這陣子的憂慮毫無保留地傾吐了出來,她的喉嚨發澀,淚水漲到眼眶,幾乎就要潰堤。而赫斯莉只是握著她的雙手,認真地聽她敘述那些煩惱,包括那些她無法再聽的音樂,以及無法再全心享受的美食。然後,在她暫時緩過來時,赫斯莉向她說:「經歷這些事情,妳一定很累了。雖然我沒辦法實際理解那樣的痛楚,但我可以稍微讓妳安心一點⋯⋯這是我的能力,也是責任。小荷,妳願意讓我試試看嗎?」
荷倫抬起濕漉漉的雙眼,輕輕地說了聲好。她知道赫斯莉指的是「疏導」,也就是嚮導用來安撫和調節精神波動的方式。她之前聽哥哥姐姐提過幾次,不過畢竟沒有親身經歷過,不確定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她對於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有些緊張,不過她當然相信姐姐,於是她閉上眼睛,任黑暗鋪天蓋地,然後她感覺赫斯莉帶著暖意的掌心輕輕壓上她的耳廓,聽見她低聲細語:「有我在,別害怕。」
荷倫理智上知道,現在自己的面前只有赫斯莉,可是她確實感受到一股清涼的氣息撲面而來,像是秋日晚間的微風,也許還帶著一點剛下過雨的清新。她的肉體與精神彷彿分處兩個世界,然而她閉著雙眼,既看不見真實的狀況,也難以形容這樣的感覺——但那是舒適的,微風流過她身邊,輕輕帶走黏於眉尾與指緣的刺痛,撫觸靜寂如落葉,亦輕盈似羽毛。她像撲入一片花田,以為無法抗衡失重,卻被柔軟莖瓣穩穩承接,而鼻尖拂過清淡香味,緊繃的心神便隨之放鬆下來。涼風穿入她的髮絲,傾聽她的呼吸,當最後一絲躁動也被撫平,她終於獲得連日以來第一次安寧。
「⋯⋯小荷,聽得見嗎?」
赫斯莉的聲音像從山谷裡傳出來,帶著遙遠的回音。荷倫試圖睜開眼睛,卻在視力完全恢復前瞥見了一副極為模糊的景象,只能勉強辨識幾個色塊,但她敢說那絕對不像自己的房間陳設。她用力眨了眨眼,想把眼裡的朦朧眨乾淨,然而當光線聚焦,那些色塊又扭曲變動,恢復成她熟悉的模樣——她就在自己的房間裡,周遭並無變化。
「怎麼了?感覺還好嗎?」
「⋯⋯嗯,還可以,謝謝姐姐。」
「那就好,小荷做得很好喔。」赫斯莉微笑,傾身將自己的妹妹攬入懷中,輕輕拍撫她的背,力道經過妥善的控制,不致使荷倫感到疼痛。荷倫將下巴靠在姐姐的肩窩,悶悶地問:「哥哥當時⋯⋯也是這樣的嗎?」
「我想是的,那時恐怕更糟呢,畢竟他比我更早分化,也是全家第一個哨兵,沒人知道該怎麼面對這樣的情況。他很煩惱,也很堅強。他說一開始很不舒服,但撐過那段變化期就會好一點了。」
「意思是,我還要再忍耐一段時間嗎?」
「恐怕如此。分化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比較像一段過程,有的人需要數週,有的人需要數個月,甚至有人需要一年以上⋯⋯這段時間真的會比較辛苦,也需要慢慢去習慣那些普通人難以察覺的變化。唔,妳能看到自己的精神動物和圖景了嗎?」
荷倫搖搖頭,猶豫著開口:「我不太確定⋯⋯雖然也沒有其他可能性⋯⋯但我最近偶爾會聽到某種鳥叫聲,可是這附近應該沒有那種鳥,所以我在想會不會是⋯⋯」她頓了一頓:「但我也只是聽到而已,沒有真的看到。」
「是這樣的聲音嗎?」赫斯莉詢問。下一刻,荷倫就聽見了她印象中的鳥鳴,清亮有力,卻比平常更近、更清晰。她驚訝地睜大雙眼,表情說明一切,而赫斯莉微微一笑,給予她解答。
「雖然妳還看不到,但看來妳的精神體,可能也是吼海鵰。」
「那是⋯⋯?」
「可以說是某種魚鷹,抓魚的猛禽。哥哥跟我的精神體都是這種鳥類,所以我在想,妳的精神體會不會也一樣。妳現在能看到或摸到我旁邊這隻鳥嗎?」
荷倫很用力地盯著姐姐說的位置,並試著伸手撈了撈,然而她只撈到一片空氣,也沒有看到任何鳥類。她顯得有些沮喪,但赫斯莉安慰她:「牠的頭部是白色,身體是咖啡色,翅膀則偏黑色。現在看不到沒關係,妳之後會慢慢看見的。精神圖景也是,隨著分化階段結束,就會越來越清楚的。」
「在那之前,我會盡量幫妳。如果妳遇到什麼問題,妳可以隨時跟我說,我來想辦法。雖然我沒辦法時時刻刻待在妳身邊,但我會試著跟爸媽還有小希說明妳的狀況,請他們一起留意。妳是家裡第三個分化的人了,他們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變化,所以一定能理解的。」赫斯莉朝妹妹伸手,將她散落的髮絲撥到耳後:「妳不必擔心需要自己一個人面對這些,因為我們都在這裡。」
荷倫忍不住再次撲進赫斯莉的懷裡,姐姐輕柔的撫觸與溫暖的臂彎,都讓徬徨無措的荷倫感到無比安心。她明白,分化後的命運注定與普通人相異,可是姐姐就在她身邊,給了她陪伴與保證,讓她覺得自己獲得了更多力量,無論等在前方的是什麼,她覺得自己似乎都能夠提起勇氣,再往前邁進一段。
就像赫斯莉說的那樣,「分化」是一段綿延的過程。荷倫的知覺變得越發敏銳,而她學習如何與新的感知相處,將那些變得突兀的重新融為習慣。不可見與模糊的都逐漸清晰,幾乎像化出實體。她在體側垂下手,一隻白頭海鳥從她身後探出,親暱地頂上少女掌心,任她以指腹摩挲牠的頭頸。
十五歲那年,荷倫在家人的支持下參加了精神感知檢定,與哥哥姐姐同樣取得了B的評級。隔年,她跟隨二姐的腳步,進入「曖昧物質研究機構」擔任一介調查員,在千里之外的沙海研究尚未廣傳於世的地宮文明。她並未細想自己的將來,卻也不曾感到迷惘,因為姐姐就在身邊。她深深信賴身為嚮導的姐姐,便從不擔心自己會迷失方向。她像夜行的人跟隨路燈指引,卻絲毫沒有料到,以為會永遠守在前方的光芒,僅在兩年後就徹底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