Утомлённое солнце 疲倦的太陽 Нежно с морем прощалось 正溫柔地吻別大海 В этот час ты призналась, 此刻你向我坦白 Что нет любви... 愛已到了盡頭…

季雨又來遲了。殘暑懸浮在空,路肩飛沙走石,旅人與車輛都在濛濛金煙裡飄蕩。一季的烈陽把柏油路烤軟,濱海公路彎著身子,白線如蛇的脊骨,沿著山勢蜿蜒延伸至海角去。

一輛轎車自長路駛過,出了開羅斑斕的市景,天空左右敞開臂彎,晴空底下一片荒蕪的景象。C騰出一隻手,暫停自動播放的音樂,將收音機轉至路況頻道,接著切至新聞廣播。這裡可以收到阿拉伯語頻道和西方世界的電台,雙邊以不同的語言隔著頻道交火。物換星移,人們仍然在打仗,只不過調換些細節:換地方、換藉口、換不同的人拿槍。

C轉動淡色的眼珠,副駕駛座上是一名年輕人,兩手扶膝端坐,袖口下緣露出一截鋼錶。他生著一副拘謹的瘦肩,很窄小的臉,眉眼輕淺幾筆帶過,疊映了玻璃流動的光景,有些渺茫失真。這人肯定也佩槍,也許就在西裝外套底下。

黃臉孔在產業區裡並不少見,這一帶的中國人有兩種,建太陽能廠的能源鉅子,以及亞歷山卓郊區的窮中國佬(al-Masakin al-Siniya)──那是一叢中埃合資留下的水泥貧民區。那人與兩邊皆不太神似,勤苦過頭了,倒是有幾分像個商辦業務。只不過他總覺得業務該有張更為深刻的臉譜,一笑便如發皺的金葉子,擔當的起整家公司的門面。

當C將視線投回雙黃線時,對方在他心中已散失了大半輪廓。這是一張意圖閃避記憶的臉。

「如你所見,這裡都還是老樣子。」他隔著後視鏡,若有所思地打量他的乘客,「倒是文森你──變了很多。」

年輕人只向他微微一笑,「工作需要。」

C是考察團的工程組組長,會與文森結識,卻是為著一件不相干的過往:三年前閃電國際的王牌哨兵遭部隊除役,是用了他的人脈,才連夜聯絡上大洋彼端的文森處理後事。兩人都是第一次實際參觀設施,卻多少有故地重遊的錯覺。實驗室裡的人已在大廳等待,C介紹雙方認識,一番寒喧以後向負責人道:C’est lui. Celui qui a signé les papiers.*

所長露出了然的神情,向人側身半步,笑容圓熟。「進來吧,馮先生。」

原以為國家級的學術中心裡頭應像太空艙一般,實際卻不是這麼回事。研究區內裝樸拙,甚至有些昏暗,拱廊黯淡,與他大學母校的校舍似乎沒什麼不同。一行人穿越許多相似的門牆,混凝土走廊經年往來鞋履打磨,泛著一點油光。

文森走路很快,腳步卻很輕,足不點地跟隨他們掠過穿堂,像隻奔喪的燕子。他對感知神經學一竅不通,卻很有耐心地透過C的翻譯,向他們討教一些通俗而不失格調的主題。學者往往討厭交際的世儈氣息,卻很難抗拒顯擺學問的機會。C由此看出他是擅於逢迎的,尤其是上乘的逢迎。

「老師一直對這個個案非常感興趣,能夠擁有重點樣本,實屬我們研究室的榮幸。」帶路的助理教授是個年輕女人,提起計畫滔滔不絕,「KRN6是個極為罕見的研究材料。短短三年裡,我們能有這麼大的突破,全多虧了你們的慷慨捐贈。」

「研究是你們的功勞,我只是盡我所能。」

「我有幾件事情想要請教,假使你不介意的話。K6它──你的父親在這十年間,真的從來沒有嘗試過讓人碰過他的圖景?」

「在我知道的範圍裡,沒有。絕大部分的嚮導都害怕他。」

「他殺了自己的嚮導,是吧。」

他點了點頭,「從前部隊裡的人叫他『食蛇者』,專門獵殺其他哨嚮精銳。」

「這符合我的觀察。哨嚮來說,結合破裂幾乎形同死刑,他竟然能熬過去,遑論繼續服役……S級只是一個人為的基準,你父親的精神與身體能力遠遠凌駕於那之上。一個怪物,可以這麼說。」

是,我很清楚。文森聽見自己低聲回答。

門禁後便是一級檢驗室,地下室陰冷,使乾燥的空氣滲入一股濕意。愉快的粉刷或盆栽不見了,環境漸次剝除生活氣息,餘下的唯有功能性的東西。白色的粉刷,鐵灰的鋼瓶,器械間一束束管線脈動,猶如走進鋼筋怪物的胃底,馬達的心臟蟄伏地基深處,頂著腳底嗡嗡震動。穿白袍的研究生讓他們戴上橡膠手套,啟開樣本箱的鎖扣。

「就是他。」

它是冷的。長寬不過十餘釐米,玻片間夾著一層乳質的組織,輕盈,近乎半透明,經溶劑反覆洗滌,已無臭無味,失去任何有意義的形狀。玻片一端黏了張色紙標籤,幾個倉促的奇異筆字,寫的是他無法解讀的科學語言。沒有名字,沒有籍貫,沒有供弔唁的眼睛。研究室的人告訴他,這是K6的顳葉切片標本。

文森轉動玻璃,使亮光遁走,恍惚裡映出一雙眼瞳。他從未真切見過父親的死態,蕭先生准許他最高的瀏覽權限,幾乎是將整份除役報告都交給他。檔案長達數百多頁,彈道進入身體的軌跡,精神動能暴漲至裂解,死亡時刻精確至秒。他花了一週將影本讀完,交還管理室銷毀。

標本白濛,猶如自記憶的深井提出一層薄膜,人的精神沉澱在這般肉質的地方,使他感到不切實際。這一折裏又記著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我一直以為你們是哨嚮搭檔。」

男人的聲音自背後響起:「那時候,我很意外來的人是一名哨兵。」

文森沒有答腔,知道世人眼中的哨兵與嚮導有著什麼樣的關係。那無非是床、桌椅與沙發,電視機光無聲屏閃,溽暑的老公寓裡,心與身體都是赤裸的。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嘗到一點熱的、柔軟的碰觸。夜裡的桌面擺滿光亮的酒瓶。白天的時候,馮慶年強握著他稚軟的手,在日曆紙背一遍一遍地寫:馮喜、馮喜、馮喜……

他搭最近的班機抵達醫院,接下來的四十八小時裡,簽下任何遞來眼前的文件,用男人給他取的名字。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世界,一桿筆,幾頁條文,手術室裡一群素昧平生的人,以哨兵一拳能拗斷的精巧小刀將父親四分五裂。脊髓在邁阿密,左眼在神戶……像是神話裡盤古力竭而死,眾生嚙食巨人骨肉,企圖從中參悟天地不可知的道理。

其實哪裏有道理呢,無非是渾沌。大化是渾沌,螻蟻也是渾沌。

「我還記得那一晚下著大雨。」

「是的。」

「你淋雨了,頭髮淌著水,整張臉濕漉漉地。」

「我不記得你的長相,但記得那些疤痕。」

「來這一遭,你過癮不過癮?」

§

抵達勘查現場以後,當地是一場徹底的混亂。十數個外圍合作團隊各自規劃後勤,吸引大批當地人攜家帶眷前來謀財,鬧哄哄宛如嘉年華會,他們甚至抓到有人連上網路在現場直播──而且不只一個。這種狀況下情報管理自然是一塌糊塗,不知道哪個公關部門的可憐蟲東奔西走,勉強只在當地報紙刊出一則「地質探勘」的新聞,否則明天沙海地宮可能就要登上BBC國際版面。

總部的情資工作不可能輪到他的頭上,於是文森鬆了一口氣,開始等待。這一等,就是一週。OMSI一時缺乏強而有力的中央指揮,部門之間情報混淆,時而甚至相互矛盾。文森在小城裡也依然天天東奔西走,待指令終於確鑿無誤,距離出發只剩下不到半個小時。

車隊自然是趕不上了,他又折騰半天,才與外部組織的越野車安排上一個位置,憑不可靠的口譯與比手畫腳,赫然發覺並非所有成員都明白合作計畫的本質。非政府組織創辦人、礦場小老闆,一個一個來。雇傭司機朝沙地吐掉口嚼菸,告訴他車隊人謀不臧,這一趟出去準要死人。

太陽困頓委地,勉強睜著半隻睏倦的紅眼,車隊頂著血一般的紅光裡奔馳。B車被搶匪劫走,救援加上盤點損失,已經把他們耽擱一日。抱怨很快便消失了,眾人都被曬得奄奄一息。

「那好像是個人。」

「別過去。」

「我看像個白人。穿卡其服的。」

士兵兀自下車走遠,陣風颳起細沙,煙牆裡傳來人的喊聲。文森手抓車框,翻身跳出車斗外,三兩步滑至沙丘底部,自後將人撳倒在沙地上。那個哨兵踢騰嚎叫,死命握住自己的手腕,彷彿與透明的敵人纏鬥。他的兩根手指插進了自己的右眼眶,面頰一行血,沾上許多沙粒。

文森騎上他的後背,用全身力氣制服住對方,一隻穿紳士靴的右腳捅進肘彎縫隙,小腿一使力,硬是將男人的手臂自臉上分了開來。他就這麼夾著胳臂,拔開肌肉注射劑,一針扎進聳動的肩膀。

膝下湧起一陣痙攣,那抽顫的、獸類的哀嚎逐漸緩和,轉為人的喘息。文森知道藥力發作,逐漸鬆了箝制的力道,從背脊退下,將對方翻至仰躺姿勢。

「你見到了什麼?」

那人搖了搖頭,略抬起癱軟的手臂,指向前方。

砂岩陰影躺著一具乾涸的屍體,衣料朽敗,然而長靴、皮帶金工尚存,形似十九世紀末製品。屍首皮肉業已風乾,猶如燻黑上油的木器,他知道極端氣候不利於生物分解,時而有古屍出土,那麼眼前的案例可謂保存極佳。文森俯身湊近幾步,試圖分辨更多隨身物品,這才發覺屍身上有許多青藍紋路,圖騰刺進皮膚,類似於黥面或刺青。

這是一名受西方考察團雇用的牧民,還是被土著逮住的不幸祭品?它的死相已如發皺的核桃,眼皮乾縮掀起,兩顆眼珠混濁,依稀刺印著青字,上下嘴唇焦黑蜷曲,應該是舌頭的乾蠟底下,有片什麼在風裡悠顫不止。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去摘。

牙關冷不防竄出一道黑影,文森連忙抽手,向後跌坐在沙地上。

「小馮!怎麼回事?」

橡膠水管彈跳兩下,他摔倒在紅色的水灘裡,陶瓷滲出深淺不一的紅線。

父親在門外,叫他把人從浴缸裡拉出來。他扶著缸緣爬起身,跪著,望見裸屍浮腫而慘白。肩膀滑溜溜地,那麼就握住脖子吧。死脂滑脫移至手掌,他的呼吸越來越淺,咽喉深處有黑眼珠子,碌碌地左右轉動。死者倏然睜眼,瞳孔融化拉長,它溜溜地從裸身走下地來,纏繞屍體,倏而絞緊他的腹部。

他絞緊了他。收緊了。再收緊。千萬隻鱗片震顫起來。他想要哭泣,卻沒有聲音。掌紋在皮膚下爬行,他從手指縫裡看見冷酷的眼睛。黑夜伸出獠牙,一雙死亡的月牙,無聲抵在了他的額角。

…鬥ョ蝟 鬥ョ蝟

菴?驕守勸荳埼℃逋ョ…

文森抬起頭來,眼珠深黑如靶心,正對毒牙尖稍。他說:「有蛇。」

史前生物般數尺高的黑蛇抬起頭來,威張吐信,一口便能將他吞噬。他聽見鱗片節節輾過砂礫,眼珠擠壓轉動,黝黑、沉重的蛇腹纏繞喉嚨,使他感到窒息。巨蛇敞開肉的腔道,腥冷的白色走廊,通往真知的花園與墮落。文森捻起指尖,看看自己究竟撿了什麼東西:一枚羊皮紙碎片。隊員陸續下車趕來,他不及叫人留意,便聽見乾嘔聲。

「被咬了?哪裏?哪種蛇看到沒有?」一個嚮導急忙向他問道。

「不知道,沒看見樣子。」

「射毒眼鏡蛇?該死,這傢伙眼睛要沒了。」他聽見另一人碎念。

文森忽然感到手背一濕,垂眼端睨,只見掌根滴下黑紅的液體。他往臉上一摸,仰頭望去,蛇牙的毒液滴落在他臉頰上,酸液燒穿他的皮肉,吃入骨髓,又從牙床垂淌下來。他的腦門深處狠狠抽痛一下,再拖下去,他也要把自己的眼球給刨出來。

起風了,他們匆忙動作。文森聽見蛇身盤旋,餘光瞥見砂岩上人影一閃,他將碎片收進口袋,登上沙丘。方才的哨兵正坐在車門旁包紮眼睛,一見到文森便跳了起來,兩隻大手抓住他的白領子發瘋似地搖晃。

『你看見他了!你分明也看見他了!那是馮尉官他──』

旁人連忙將他架開,連拖帶扯推進了傷患車,與脫水的礦場少爺作伴。文森爬回自己的座位,只見車隊主人已坐進前座,兩腳抵在儀表板上。他的頭髮新摻著沙,顯然方才下車過,大約也見到了那條蛇。那股鎮定並非未受驚嚇,而是缺乏某種層面的感受性;對這個人來說,巨蛇的幻象並不比一條蓬草裡的蝰蛇要值得畏懼。男人打量鄰車吵鬧,又側頭回去,視線停在了文書員襟上的血指印。

「他在說什麼?」

文森只是整理領口,很心疼似地挑出一枚脫線的鈕扣,「一些他不該看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