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廊昏暗,皮鞋的跫音有兩雙,他輸入安全碼,領著訪客穿越保全。

這裡已經聽不見大廳的音樂聲,灰白牆面不斷自轉角攤開,那麼多展間、那麼多光亮的走道,他叫不出身後男人的名字,心中卻能篤定,他想要見這個人已經想了很長的時間。殷切在舌根燃燒,他的導覽變得乾燥:十三世紀中葉的佚名畫家,市場上東方象徵主義的新星,現存藏品極少,將來五年內有很大的升值空間。

推開最裏一扇雙門,她就在那裡──無名的采花仕女,他最為傾心的一幅。

玻璃櫃架空雙層的時空,古畫的倩姿複寫在他的倒影之上,女郎面神空茫,斜橫著玉體醉倚殘花間,畫上筆走龍蛇,時而低迴、時而又欲騰空飛去。題詩亦辨識不清,七八個蟠結淋漓的墨字,末了拉下長長發顫的一筆,尾處落款:九死一生

*這無關生意,我個人一直想讓你見見這畫。*他焦急低語,忽然生出強烈的渴望,想要看清這個人是誰。於是他回過頭,發現男人臉孔業已燒穿,徒留下焦黑的窟窿。頓時濃煙四起,一切有形無形俱在燃燒墜落。

那人將十指陷入他的頜角,唰地一下,把血淋淋的臉皮揭了下來。

§

馮先生發現自己蜷縮在沙發裡,札記跌在地毯上,腳心僵硬冰冷。晨光似水,半透明的界線搖曳,不知覺間已升至眼瞼。只是一場夢。他把扳機指握進拳頭。收音機仍吟哦不息,乍地是蜂蜜質地的男高音,如幽靈一般緩步徐行,滿屋子都是款款的鬼影。

不是收音機,這裡沒有那種東西。

地毯裡震動低鳴,他垂下一條手臂,將手機自椅腳撈至耳際。太平洋彼端的辦公室來電,一口南洋腔的純熟英語:一艘菲律賓籍漁船上疑似撈獲具感知干擾的文物,船隻目前遭中方扣押,雙方正就越界補漁一事僵持。協會一年有好幾起這類平民接觸事件,勾纏上了地緣盤根錯節的敏感神經,OMSI不願親自淌渾水。他們是給大人物打傘擋泥跡的隨扈。

「這件事照流程辦就行了,待項目獲釋後循蒐證程序回收。法務上的問題可以請教賈西亞小姐──」

「而你也知道現在光是談判放人有多花時間,小馮,我就是在想,會不會與中國海警合作,能讓我們節省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別說笑了。你想引發南海戰爭?等船拖回菲律賓再處理。」馮先生起身爬下沙發,將手機挾在臉頰旁,「我下個月出差,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他們在『沙海』挖出4級污染事件,總部上下全都發瘋了。」

清晨四點二十分。天還未全亮起來,半浸著灰濛的霧,紅絲絨傢俱黯淡昏沉,顯露出一股色衰的疲態。他的夜晚在各色各樣的酒店房間輪轉,然而翌晨醒來總是同一副光景。清道夫刷洗人行道,毒蟲倒在門階呻吟,某間房裏有個婦人正低聲與人爭執,吵得什麼聽不明白,只聽見她極其委婉似地說著:*Pero, pero……*馮先生曲指伸向領口,將綢領帶拆開,擲在完美無痕的白床單上。袖扣、領夾、珍珠耳環,捻住精巧的金色旋鈕,一只一只摘了下來。昨夜的西裝掛在椅背上,酒氣底下留有女性的芬芳。他拾起一隻袖口輕嗅,聞見一縷黯淡的花果調。

香氛是多不可思議的東西,只消數滴化學分子,臥房彷彿有不具形體的女人在走動。他垂目摩挲鈕扣,想起晚宴間女子的濕潤眼睛。珍珠的光澤在豐潤肌膚流動,昨夜浮光掠影。香檳杯緣閃爍青光,眾賓齊聲鼓掌。溫軟白皙的小手上一點嫣紅,是她的玫瑰鑽戒。她是位可親的小姐,不是嗎?

茶几上外帶紙盒如白薔薇綻放,盛裝半融的慕斯蛋糕,裝飾金箔沾在透明保鮮罩上。

「那一帶就是你父親除役的地方,不是嗎?」

「確實。」

「這可不像老蕭的作風……長官他一向很體貼人的。」

「放心好了,要除役低階哨兵的話,上頭還用不著這麼大費周章。」

「噢。」通話那頭略頓了一頓,「我只是想到你去那邊工作,心裡也許會難過。」

馮先生在腕關摸索半刻,慢條斯理彈開了金屬錶帶:「你太費心了。」

「這樣真的好嗎?我記得你也就你爸爸一個人吧。」

「也沒什麼──家父和我後來東奔西走,其實也沒怎麼在聯絡。」

「家人總是這樣子。」他聽見對方笑道,「那不也是一種愛嘛。」

錶帶被他握得生熱,稜角抵著掌骨,像把遲鈍的刀。他將那只舊錶往茶几擱下,鏡面映出一挽側臉,一幅沒有生氣的玻璃複影。糖漬櫻桃紅得艷瀲,使他想起女人的舌頭。昨夜完事,他將那枚戒指剝下來後,發覺是鋯石的仿品,路燈下看並不怎麼紅,金工縫隙猶鑲著血跡。

前調是香料,中調是玫瑰,後調是東加豆、硝煙迸燃、以及體腔由溫轉冷的潮濕腥氣。死亡陰森的香氣撫過他的肩側,由客間走向迴廊,又由迴廊走向幽黯。幽黯盡處,他又一次見到父親的辦公室。那是記憶少有的光潔優雅,有著檀木桌面和男人指縫的雪茄,皮帶獨特的羶味、與它捲住喉嚨時嗆人的痛。織錦地毯下漫溢的血,塘成美麗的紋路。他喜歡的東西似乎總是帶污穢的根,美與荊棘纏生,緊抓他不放。

那也是一種愛。

馮喜以指頭剜下蛋糕,包裹冰冷鮮奶油的食指送進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