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地的帳篷裡擺四腳桌多少有些不切實際,他們拖來鐵箱充當矮几,墊著幾本大而無當的協議白皮書,湊合著便是會議室。外籍團隊聚成的錢堆並沒有使沙漠禮讓些,七天七夜的沙塵暴吹斷了第一營區的供電網,刮走兩頂中型帳篷,他們損失了不計其數的駱駝與運輸車。驚人的預算以更為驚人的速度消失,物力不得浪費,人力亦然。

原訂進入地宮後才輪班工作的人手,如今也預先派發總總雜務。體力上的雜務不外乎搬運、修理或搜救,事務上則是調度這些搬運、修理與搜救的行政作業。行政是做不完的。他逐頁捻過手裡的名冊,紙上密密麻麻,羅列安全組的人員基本資料:

喬治娜 吉娜 亞當斯 36歲 哨兵   以西結 拉科維茨 29歲 哨兵   阿刻瓦西 布列圖 科斐……

文森挪開文件,黑白影印的2吋照片對應面前的臉孔,像印章與印跡,只不過一邊少了隻眼睛。哨兵阿刻瓦西輪廓厚重,像粗鑿無光的烏木,右眼敷著醫療紗布,顏色蒼黃,分不清是碘酒還是沙塵。他來自西非的濱海小鎮,說穿了也是個外國人,但光有一點地緣關係,已經比這群前殖民者更有資格對沙漠品頭論足。眼前小個子的東方男人像一折就斷的蘆葦,文森向空位比劃,他一股腦坐了下來。

「還是沒有荷魯斯代表團的消息嗎?」

「我們在營地外找到腳印,但是往北走了兩百呎後腳印突然中斷,像憑空消失一樣。腳印消失的地方有三個像是建築的孔洞,用途和構造都不清楚。」

「你確定腳印不是被風吹散了嗎?」

「從沙塵暴結束到現在都沒有起風。如果有風,本來的腳印也留不住。」

「我知道了。先去休息,下午的時候要再麻煩你們跑一趟。」

「還去?拜託,汽油也是要錢的。他們自己的團員難道不會自己找嗎?」

「這是教授的指示,B組要借用他們的電磁探測車……」文森順口接道,口譯卻沒有反應,只是狐疑地看著他。他忽然意識到阿刻瓦西切至中文直接與他對話──就和在巨蛇面前那時一樣。

「你的說方言*沒有恢復正常?」

「那個嚮導囉哩叭嗦……」阿刻瓦西抓了抓後腦,很厭煩似的,「這有什麼不好?媽的,我給他一隻眼睛,總該回報我點什麼吧。」

文森的眼皮跳動一下,他放下文件,兩隻黑眼睛直盯過去。

「你那時到底看見了什麼?」

阿刻瓦西嘴唇虛動,像病人的哆嗦……然而那並非他自身的哆嗦。地底深處有一股龐大的動能,高速貫通了文森與他們所在的地方;駐紮過斷層帶的哨兵都知道,那是低於人耳聽域閥值的超低頻震動。

緊接著由遠至近,沙漠搖晃了起來。起先猛一陣猛一陣的發抖,接著索性發狠起來,把人類綁著繫著的小玩意兒甩落出去。基地裡全是沒有根底的暫時性建設,此時不分重量都在動盪,玻璃杯顛跳下桌,帳桿扯下電燈泡,在鐵箱砸了個粉碎。帳篷沒有屋瓦,他們卻聽見巨大的崩塌,彷彿大廈相繼潰倒下來。阿刻瓦西轉身跑了出去。

他抱頭伏地,直到連遠處的巨響也完全消停,才扶著鐵箱爬起身。

「小馮!快來外面!」

文森揭開帳布,震後的基地黃煙籠罩,瀰漫災害過後可怖的寧靜。遍地的工人、士兵、研究者,大多趴俯或被晃倒在地,以相同姿勢向上仰望。深藍耀眼的天空斜斜飄著一道半透明的白影,那不是雲、也不是煙霧,像是活物一般,一扭身子,銀白裡迸發七彩的虹光。明明早已日光澄湛,他們卻能清楚看到光屏由東南往西北,斜向蜿蜒數百公尺。再放眼望過去,他發現原來在基地東側的兩頂白帳篷不見了。

遠處驀地傳來不像人的哭喊,一個嚮導踉蹌兩步,跌仆在柔軟的沙地裡。聲音回到了這個世界,宛如巴別塔倒下後的混亂,然而不管是什麼人,說的話都是一樣的:裂開了!沙漠裂開了!

文森逆著奔亂的人流,往光痕投影處去。很快他便望見了沙漠中央的大縫,吃去原來有道路與帳篷的地方,一大段地面橫空消失,只能懸懸地望見彼岸,這個位置看不見谷底,但已經不能再前進了。

開裂的岩盤之上是數十公尺深的積沙,此刻失去支撐,塌陷至峽谷當中。腳下的沙地看似踏實,實則處於危險的動態平衡,坡面仍嘶嘶溜著沙粒,對面的懸崖邊掛滿金黃的沙瀑。C已在黃沙坡的堤上,與工程組組員放出無人機,協助評估搜救行動。男人看見他時滿臉詫異。「文森?你怎麼也跑過來了,這裡很危險。」

「有人……」他搖搖頭,決定直切主題,「發生什麼事了?管線爆炸?」

「還記得我們是來做斷層掃描的嗎?」

C指了指螢幕裡的谷地,無奈與揶揄參半:「現在這個斷層錯動了。」

無人機緩緩拉伸高度,攝像鏡頭捕捉裂谷的景象,綿延至生活基地外。他們已在沙堆裏找到消失的兩頂帳篷,在裡頭開會的兩組外籍隊伍全數墜谷,推定當場身亡。更糟糕的是散布峽谷各處的未死之人,假使貿然救援,反倒踏入裂谷佈下的死亡陷阱。無線電頻道正壅塞,文森試圖確認團隊內每一位人員的安危,等待的空檔問起當前的搜救計畫。

工程師摸不清他是什麼專業,叨叨絮絮地描述沙丘結構的流體力學,他其實聽不太懂,一邊點頭一邊以前後文釐清專有名詞的意義。C的身旁多了一個年輕人,拿著平板比對數據,貌似是工程組的實習生,他看著總覺得面熟,像是在哪裡見過。

年輕人抬起頭來,也看見了他,接著突然臉色一變。

「──小心!」

文森聽見了,卻來不及反應。背後不知是誰猛衝過來,硬把他拽倒在邊坡上,不穩定的沙坡旋即崩落,衝擊力道把他與另一個人沖散開來。文森被黃沙推裹著滑行十幾公尺,本能扒附堅硬的石面減速,直到滑至一處V型的石溝罅隙,竟然把他的身體給卡住了。流沙自人體與石槽的縫隙間流瀉過去,有幾秒鐘,他以為自己還在失重墜落。

崖邊的人向他大聲呼喊,文森確定平衡穩當後,舉起一手示意自己意識清楚,這才注意到手上指甲掀翻了,幾根指頭血流如注。

高聳而深邃的天頂一動也不動。天空實在藍得過分,摻水也調不開的殘酷鈷藍色,拇指顫慄著滲下血液,滴在他的眉心。

他盡量靜下心來,審視自己目前的狀況。四肢都還有知覺、能夠移動,血腥有很強的方向性,這代表自己身上、尤其是頭部並沒有麻痺感官的大出血。谷地的陰風自深處吹襲上來,隨著腎上腺素消退,他開始頭皮發麻,從而意識到自己有多幸運,稍微角度不同,他這個人便沒了。

阿刻瓦西的身體落在更下方的亂石堆裡,抹下一道血濺的軌跡。他蹣跚起身,旋即失去平衡,像是物體一般跌落深谷。谷底斷碑的亂葬崗,一面一面畫著天神的眼睛。

§

他聞見死者的味道,燥熱而甜,靜靜腐熟生水。赤地裡連死亡也濃烈刺眼,像粗獷派的現代畫作:金色的沙,黑紅的血,砂岩間以肉身擺成一個神秘符號,點綴幾隻寶石般的綠蒼蠅。

文森坐在醫療帳的角落,下臂包紮一半,等待醫官拿更多紗布回來。到處是血肉模糊,不只是身體千瘡百孔,精神域也噴湧著異常波動。這些都是幸運兒,只差一個拐角,他們便會被推進隔壁的太平間。目前沒有人知道準確的罹難人數,文森並沒有親眼看見善後的人,但他的工作長年環繞事務性的死,流程在視網膜反覆烙印,闔上眼睛,眼皮底下便是白包袱陳橫的景象。

事前簽約的研究員會以預備的薄木棺材收殮,由輸送物資的同一條道路運送出去,次一等的依員工條例,將統一於封鎖區內擇地下葬。在一些特殊情況,屍體會預先火化才交還遺眷,這麼做除了保密,也出自人性考量,並不是所有的死態都適合讓心碎的家屬瞻仰。文森捏著眉心,祈禱這些行政程序啟動時,他已經下地坑去了。

來這一週遇上的怪事已經超越過去三年為協會工作的總和,假如地面就有這麼強大的影響力,地宮底下到底關著什麼鬼東西?

有人叫他的名字,叫得不大肯定,第二聲他才聽見。是那個實習生。

「嘿,你的手還好嗎?」

「手?」

「早上的時候……」他做了個攀附的動作。

文森會意過來,順著視線打量自己的掌心。那隻消瘦的手纏上紗布,像打著補丁的玩具,幾根指頭裹著膠布,底下發著新鮮的藥水味。

「我手上有繭,稍微磨破而已。」他偏過頭來,下意識握起五指,「我聽見他們叫你班尼,那是你的名字嗎?」

「不是啦,我姓班,所以他們這樣叫我。」

姓班的實習生二十來歲,汗衫外披著機能外套,臉孔淺黑,與戶外派的體格很合適。他笑時有股不修邊幅的味道,眼睛黑白分明,整個人也都是敞亮的,沒有一點遮攔。那種樂觀帶些書卷氣息,比起從業人士更接近學者。他是做結構力學與演算法的研究,既不是哨兵、也不是嚮導。這點文森也看得很明白,豁達的人需要一點遲鈍,覺醒者很少有那樣的胸襟。

「我想說要過來探望你,只是一直找不到空檔……」

青年意識到自己來的唐突,有些訕訕地撓頭,同樣的金屬折椅讓他坐著似乎小了很多。

「其實是有件事讓我很在意──那時候我本來想拉你,你卻把我的手推開了。」他解釋道,「我猜你是想攔住他?明明知道自己擋不住的,我覺得很了不起。」

文森一時答不上話來。美國人素來說話肉麻,這個人能正對著他的眼睛說出這番話來,簡直達到不知羞恥的程度。第一直覺是其中有詐。然而青年清澈的眼睛一望見底,想在那張臉上找出蹊蹺,就像在坦蕩的平地裡尋找陷阱。他就像日常問好一樣,隨手為陌生人的舉動命名,善意遂自虛空誕生,成為不可動搖的事實。

事實不是這樣的,但他要怎麼去分辯呢?想來想去,文森也找不出適當的說詞,只好向人笑笑,「我姓馮,很高興認識你。」

「名字呢?」孰料對方反手又是一記變化球,「文森應該是為了方便叫才取的吧。我只是好奇。」

他瞅著那人側臉,半晌才開口。

「馮喜,喜慶的喜。」

「喜慶……喜慶……那個字怎麼寫?」

文森掏出手帳,翻開一面空白寫下名字。實習生「哦」了一聲,笑著說:喜歡的喜嘛,我知道。

「你看得懂中文字嗎?」

「看得懂啊,我也有中文名字。」

他接過原子筆,在名字下也寫了兩個字:班證。方剛的兩個字寫得大手大腳,和他的為人有幾分神似。文森唸了一遍那個名字,將手帳拿近了些,抵著下頜思忖。

「你父親是不是在西北大學教書?」

班證訝異地看著他,隨即苦笑起來,「哇,世界真小……我猜你也是看新聞知道的?」

「新聞?」

「噢,抱歉,我一直還當這裡是美國──其實是我家裏的人出事了,爸媽在他們華僑的群組裡到處轉發新聞……」他的聲音漸低下去,搖了搖頭,「老實說,這個合作案是爸爸堅持我來的。實習是去年就敲定好的事,只是都發生這種意外,我不懂為什麼……」

文森沒有在聽,他再次仔細看了班證的臉,陡地看出一幅死貌:這張臉他的確是見過的,在黑白印刷的文件上,一樣周正的長臉、一樣如炭筆撇出的張揚濃眉……他又臨到了那條通往幽黯的迴廊,挨著門緣往盡頭瞧,戴鋯石戒指的女人自黝黑裡油然浮起,一輪臉失血僵白,木然瞪視著他。

那雙上挑圓睜的丹鳳眼,與班證生得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