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蜜莉雅醒來的時候,哥哥已經不在了。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坐了起來,在一片昏暗中努力觀察周遭的樣貌。這裡像是一座老舊的宅邸,屋頂挑高,空間偌大,卻似乎沒有多少陳設。遠處垂著幾片厚重的暗紅色窗簾,緊緊掩住後方的窗子,看不出現在是白天還是夜晚。圓頂天花板像空洞的獸嘴,零星的燭光在牆上投下不安的影子。她坐在一張地毯上,絨絨的觸感壓著小腿。

她撐著身體,慢慢站了起來。她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哥哥為什麼不在身邊。她打算沿著地毯延伸的方向探索,但就在她邁開步伐的那一刻,她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緩緩轉過頭去。離她不遠的陰影處,有一個男人坐在那裡,他有著深色頭髮、深色皮膚,還穿著深色服裝,整個人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他並未行動,也沒有說話,一雙冰藍色的眼睛卻直直盯著她,像遙遠的星星在深沉冬夜裡發出冷光。

(二)

羅烈克不算是自願接受交易的,要不是他剛從長長的休眠期中醒來,急需鮮血來恢復力量,他也犯不著惹上人間的那些紛爭。

那個自稱麥拉特的青年自願獻身,條件是換取羅烈克保護他的妹妹。他語氣倉促地交代了他如何被家族追殺、如何帶著妹妹逃到這裡,不過羅烈克其實不是很有興趣。他的注意力一直被青年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引過去,鮮甜的香氣不斷滴落,他想要是再不喝掉就白白浪費了自動送上門的美食。於是他同意麥拉特的條件,然後近乎急躁地吸乾了他的血。

麥拉特應該要慶幸吸血鬼是守信用的種族。

羅烈克面無表情地坐在椅子上,居高臨下看著那個甦醒過來的人類女孩。她紅色的眼睛裡毫無畏懼,卻滿溢天真的疑惑。她搖搖晃晃地朝他走來,問他有沒有看見她的哥哥,金色頭髮,長得很高,叫做麥拉特。羅烈克懶得跟她周旋,原本想一語道破殘酷的現實,然而看著那張殷殷期盼的小臉,不知為何,話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口。

「⋯⋯他先去找醫生了。」

最後他只是這麼說,而那女孩,不知是天真還是愚笨,竟然就這樣相信了。

「好,那我會乖乖等哥哥回來。」她仰起稚嫩臉蛋,笑意如初釀的蜂蜜:「我叫做蜜莉雅,請問您叫什麼名字呀?」

(三)

羅烈克身為一隻典型的血族,住的是典型的古堡,睡的是典型的棺材。蜜莉雅身為典型的人類,可以住進典型的古堡,卻沒辦法跟羅烈克一樣睡在棺材裡面。

古堡相當寬敞,擺設卻是不成比例的簡陋,不僅沒有任何床具,棺材當然也只有一副。羅烈克可不願意跟蜜莉雅分享他的窩,於是他就讓蜜莉雅睡在原本那張地毯上,再隨便扯下一片窗簾,簡單施了個清潔法術就扔給蜜莉雅當被子。饒是羅烈克這種沒什麼人類常識的血族,也知道這座古堡不適合人類居住,他們需要光源,需要溫暖,甚至需要更高頻率的睡眠,而這些東西對羅烈克來說通通是不必要的。他看著地毯上的窗簾堆,認為自己已經仁至義盡。當初談的條件裡,可不包括添置人類用的家具。

直到他的同族好友來訪,將他唸了一頓。

從上百年的沉眠中醒來,羅烈克印象中的圖克茲維娜依然與先前沒有分別,活潑得過分,且特別喜愛人類——是真的喜愛,而不只是將他們當作美食。她聽說羅烈克醒了,興高采烈地前來拜訪,卻在發現地毯上的人類女孩時皺起整張臉。「你立刻去買床具。現在。」她語氣強硬,不過羅烈克並不怎麼擅長聽話。「不要。」他懶得出門,回絕得乾脆。維娜索性一把撈起蜜莉雅,挑眉指向她凍得顫抖的嘴唇。「再不然你也弄個壁爐生個火。我知道你討厭這些,但這孩子會冷死的。」

羅烈克這才發覺蜜莉雅的不對勁。他寒著臉,一言不發踏出古堡,沒多久就搬回一整套床具,包含枕頭和棉被。維娜不知道他是去哪裡搞來這些的,不過也不重要。他們挑了個合適的空房間架好床,鋪好被窩,然後把冷得受不了的小人類塞進去。她的狀況明顯好了許多。

「好啦,現在妳終於有張像樣的床了。要是羅烈克再欺負妳,儘管跟我說。」維娜輕輕撫摸蜜莉雅的額頭,悄悄施了個法術,讓四周稍微溫暖起來。羅烈克率先忍受不住而大踏步離去,維娜跟在他後面出了房間,反手輕輕將門帶上。接下來,直到她離開古堡前,她都能察覺到羅烈克那股細微的、隱而不發的憤怒。她很知趣地不向羅烈克挑明,卻在問明了小女孩的來歷後,不著痕跡地提供一些照顧人類小孩的方法。

(四)

維娜不定期來訪,說得更明白一點,就是突擊檢查羅烈克有沒有把小朋友給養死。羅烈克並不是那麼喜愛社交的血族,也具有強烈的領域意識,不過維娜總會順便替他帶來一些人類能吃的、容易保存的食物,讓他不必費心張羅蜜莉雅的三餐——對,三餐。血族無需頻繁進食,但人類一天要吃上三餐。羅烈克可沒有烹飪的興趣,他對一切熱源與火焰敬謝不敏。既然維娜能幫他解決這個問題,還能順便替他顧小孩,那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她隨意進出他的古堡。

感謝維娜的努力,蜜莉雅終於在能夠獲得充足溫暖與營養的情況下成長了。她像枯枝上的葉,墓園裡的花,在一片死氣中恣意茁壯。維娜在的時候她們常常說話,維娜不在的日子裡,她就會從架子上拿下一本書,找到羅烈克,然後坐在他的腳邊。這座冷冷清清的古堡中,唯一可稱得上豐富的就只有藏書,羅烈克足不出戶,鎮日閱讀,於是蜜莉雅也跟著他一起,就著微弱的燭光安靜看書。羅烈克本來不是很在意這件事,只要蜜莉雅不吵他,他也懶得管她要做什麼。然而他幾次注意到蜜莉雅讀了一會就放下書本揉眼睛,偶爾還會將書本拿得極近,像是想拚命看清楚上面的字。羅烈克用他上百歲的血族腦袋推敲半晌,終於想出一個足以解釋的理由。

他一言不發,把小人類和她的書本一把拎起來,走到沒了簾幕的那扇窗子前面。現在是白天,陽光斜斜照了進來,在暗紅的地毯上映出一片鵝黃色。羅烈克站在陰影裡,伸長手臂把小人類放進那塊光亮,而她睜著眼睛仰望他,像一條被擺上餐桌的小魚。但羅烈克不吃魚,他轉身就走,蜜莉雅手腳並用爬了出來,想跟隨他回去房間。羅烈克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俯視她,數個月前那種隱隱的憤怒又爬上心頭,他指著窗子要她回去坐好。

「不要。」蜜莉雅回答,顯然也不擅長聽話。「我想跟你一起看書。」

羅烈克沉著耐性與聲音。「妳待在這裡。」

「不要。」

「不要讓我說第二次。」

「那為什麼我不能跟你一起?」

羅烈克頓時無語。他原本沒想要解釋這麼多,然而小人類比他想像中的固執,令他心生厭煩。他沉默逼視蜜莉雅,心想要是她膽敢哭出來,他就會完全不管那個破交易直接將她扔出古堡。但蜜莉雅沒有,她只是背對窗戶站著,認真仰起臉龐等待一個回答。羅烈克頓時有種錯覺,好像他隨口胡謅個理由都能騙過這個天真的人類,就像第一次見面那樣。

不過,謊言已經夠多了。

「房間裡太暗了。」他終於軟下語氣,只是依然沒什麼表情。「妳需要光線,不然眼睛會壞。」

蜜莉雅歪著頭,看起來像是接受了這個答案。她默默走回窗邊,坐進地上那方亮色,拿著書本的身影浸飽了光芒,看起來柔弱又嬌小。羅烈克瞇起眼看,隨後有些惱怒地邁步離去。不久之後,他就弄來一大一小兩張椅子,小的擺在窗戶邊,大的放在陰影裡。他向自己說,這是為了做點有在照顧的樣子,免得維娜一抓到機會就質疑他,搞得好像他喜歡虐待小孩一樣。

他才沒那個興趣。

(五)

那群外地人類在夜裡找上門時,羅烈克先是確保蜜莉雅好好地待在房間裡,才外出迎接那些不速之客。為首的男人揮舞槍枝,大聲咆哮,說他是邪惡的吸血鬼,拐走了他們家族的么女,他們要在這裡讓他付出代價。

羅烈克心想,這跟他之前聽到的故事不一樣,不過他也不打算分辨對錯。那不是他該做的,他只知道信守自己的承諾。

那群人類此起彼落地叫囂,實在太吵了,他差點就要掉頭走回城堡,關緊大門,隔絕所有噪音。然而一顆子彈嗖地擦過耳際,鑲進他身後的門板,他回頭看見漆黑的孔洞裡閃出一抹銀色光芒,面色倏地冷然。他朝人群一步一步走去,像雄獅逐漸逼近獵物,而人們舉起槍,砰砰砰地朝他射擊,但那些子彈全都在即將接觸他時停止前進,如同凍入冰塊,絲毫動彈不得。羅烈克一揮手,懸於空中的子彈便叮叮噹噹散落,而他視若無睹繼續向前,靴底輾過銀製彈頭。人群開始恐慌,指著他罵怪物,朝他投去更多武器:火把、箭矢、十字架,然而羅烈克前方就像有一道無形的牆,任何物體一撞上,就失去所有力道,頹然墜落地面。人們幾乎彈盡援絕,而羅烈克仍然毫髮無傷,頂多被火焰的溫度攪擾得有些心煩。他已經離群眾非常近了,恐慌在他們之中蔓延,有的人雙腿發軟,有的人早已落荒而逃。為首的男人終於知道害怕,丟開了用罄子彈的槍枝就想逃跑,但羅烈克一伸手就掐住了他的脖子,將他高高舉起。男人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像一隻最脆弱的兔子,被咬住了弱點,四肢軟軟地垂下,瞳孔因恐懼而震顫。羅烈克不懂什麼是仁慈,他一瞬間收緊手掌,尖銳的指甲便刺進男人的皮膚,鮮血如泉水般噴湧,在地面上濺出怵目驚心的痕跡。

男人很快就失去了氣息,羅烈克一甩手將屍體拋開,血淋淋的手指向來不及逃的幾人,像預告殺戮。死亡威脅當前,那些人像是突然找回了力氣,拽著男人的屍體連滾帶爬地跑了。羅烈克望著迤邐而去的血跡,心想他一向不喜歡浪費食物,但這群人實在令他提不起胃口。

他丟了個法術清理地面,才慢慢踱進古堡,回到房間把自己整理乾淨。有那麼一刻,他想去看看蜜莉雅是不是好好待在房間,是不是已經睡了,然而轉眼間瞥見指縫殘留的汙漬,便又打消了念頭。

(六)

天氣好的時候,他們偶爾會出門散步。

嚴格來說,是蜜莉雅需要出門散步,維娜說這樣對她的健康會有好處,就算古堡裡增設了壁爐和更多蠟燭,整天待在那樣幽暗冰冷的地方,絕對會養出一副陰沉的個性。她說這話時看著羅烈克,而他假裝沒有注意到,越過她的目光去看坐在窗邊的少女。陽光陷入她的髮頂,溜過耳際滑落胸前。她微微縮緊的軀體引起羅烈克的注意,他暗忖是不是該弄張更大的椅子來。

「你不可能一直將她關著,羅烈克。」維娜走過他身邊,扔下語句如絲如縷。

羅烈克認為自己所做的早已遠遠超乎交易所需的,但見到蜜莉雅在陽光裡,對著走上前來的維娜露出笑容,又覺得這麼一點小事,他也未嘗做不到。所以在晴朗的日子裡,他試圖打開大門。陽光跌進來時他眼明手快地閃開,雖然他不會輕易被太陽消滅,他仍本能地討厭光亮。幾乎就在他想把大門關上的時候,蜜莉雅突然從他身後冒了出來。

「羅,你要出門嗎?」

蜜莉雅總是喊他羅,不過份生疏,也不會太親暱,更不會讓羅烈克感覺自己背負著彆扭不已的責任,於是默許她的自作主張。他沉默站在門板的陰影中,看了看外頭的陽光,又看了看蜜莉雅。事已至此,他似乎也沒有否認的餘地。

「那,我能跟你去嗎?」

「⋯⋯隨妳。」這句回答便顯得老實許多。蜜莉雅蹦蹦跳跳,尾隨他踏出古堡。她的心情似乎很好,輕快的步伐像風一樣,一下子跑遠了,又很快回到羅烈克身邊。羅烈克即使披著寬大的斗篷,仍被太陽照得有些委頓,一路上沒說幾個字,蜜莉雅倒是顯得多話,語調明亮如夾帶陽光,從斗篷罩不住的地方透了進去。羅烈克還在考慮自己是否後悔,一個轉頭卻迎上少女燦爛無比的笑容。算了吧,他心想,不過一下子而已,他受得住的。

他們散步的時長並不固定,有時候很快就折返,有時候走到太陽即將西沉。那天的傍晚吹著涼風,曬了大半日的羅烈克總算活過來一些,腳步變得踏實,影子卻逐漸拖長。蜜莉雅低著頭,像是在考慮什麼,然而她不開口,羅烈克也不會主動詢問。他們靜靜回到古堡,當羅烈克準備推門時,蜜莉雅的聲音終於從他身邊響起,語氣很輕,但羅烈克聽得相當清楚。

「哥哥他,什麼時候會回來?」

(七)

其實蜜莉雅有很久沒有問起哥哥了。以前羅烈克隨意講個理由她都會相信,然後像是失憶一樣,一陣子之後再問一遍。就這樣,好幾年過去了,蜜莉雅也逐漸成長,到了無法輕易哄騙的年紀,更何況這些年來,她根本連哥哥的一面都沒有見到,那些用來搪塞她的理由,也隨著時間過去而失了可信度。她逐漸不問,而羅烈克也裝作沒有察覺,心存僥倖地把難題扔給未來的自己,打算屆時再看情況解決。

他扭頭看向蜜莉雅,掌心還貼在門板上,但蜜莉雅低垂著臉,雙手攥著衣服的邊緣,顯得有些侷促。羅烈克習慣以沉默代替謊言,然而這個問題,直接略過會顯得太可疑。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得找個時間和蜜莉雅坦白,既然現在蜜莉雅主動提起,或許會是個好機會。他們可以先進門,然後慎重地坐下來,好好把話說開。蜜莉雅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應該更能夠承受真相帶來的衝擊,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羅烈克只要看著她的眼睛,就始終無法說出:「我殺了妳哥哥。」他還在思考,是要繼續捏造藉口還是索性裝傻到底,蜜莉雅卻將頭抬起來了。「啊,沒事,」她扯起一個微笑:「我只是在自言自語。」

她匆匆伸出手,想要推門進入古堡,可是沉重的門板並非她能輕易撼動。羅烈克暗自跟著施力,大門才緩緩開啟。一回到堡內,蜜莉雅就馬上鑽進自己的房間,一整個晚上都沒有再出來。羅烈克不曉得該不該喊她吃點東西,又覺得她要是餓了就會自己想辦法。他原本想坐下來讀書,心裡卻有股煩躁感隱隱翻騰。書紙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從他眼前漂過,然而無一流入他的腦海。他翻了數頁仍不得安寧,索性扔下書本,跨進他的棺材。他覺得自己好像很久沒有躺下來了,自從他醒來也不過是幾年光景,他竟覺得好像已經過上了數十載。他枕著冷硬木板,仰望圓形穹頂的空洞。他睡不著,也不清楚自己為何無法睡著。

(八)

蜜莉雅最終還是知道了真相,在最糟糕的情況下。

一開始是羅烈克向她提起,也許她該開始試著在外面尋找新的住處,這座古堡並不適合她長期居住。雖然對一個已經在這裡生活近十載、即將成年的女孩來說,這個理由顯得有些牽強,但這已經是羅烈克認真思考過的說詞了。況且,再怎麼說,古堡的主人還是他,他大可以不由分說直接趕人。他既然大發慈悲提醒蜜莉雅,她要是識相,就該早點收拾東西滾出去。

蜜莉雅卻對他說,不要。

他不能理解,耐著性子重複一遍,蜜莉雅也豎起眉,再次堅定拒絕。一起生活了這麼久,羅烈克知道蜜莉雅通常不惹事,卻會在某些時候莫名地固執,如果他懶得多言,就會乾脆順著她。可是對於這件事,羅烈克認為自己不能退讓。於是他們罕見地爭吵,蜜莉雅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非得離開,羅烈克卻始終說不出真正的原因。就在蜜莉雅的氣勢漲到最高點時,羅烈克終於受不了,冷冷地拋出了她一直想知道的答案。

「妳不走的話,我說不定會想殺了妳——就像當年我殺死妳哥哥一樣。」

蜜莉雅愣了愣,隨即漲紅了臉,語帶哽咽。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種事情——你真的當我什麼都不懂嗎?每次我問你,你都不肯回答,我就在想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問題。我當然想過會是你⋯⋯我當然想過!我甚至也想過到底該不該原諒你,畢竟沒有你的話,我可能已經死了。其實,如果你真的想殺我,我也不介意,我只是想聽你說,想聽你親口承認。你不想說,那也無所謂,我就當作什麼都沒發生,繼續生活。可是,我給過你那麼多次機會,你偏偏選在這個時候說出來。羅烈克,你是不是真的把我當笨蛋?」

羅烈克啞口無言。其實就算蜜莉雅知道了真相,她也不能拿他怎麼樣,他以為自己可以無動於衷,但一看到哭花了臉的蜜莉雅,他的胸口竟像被狠狠剜開,劇烈生疼。他只能轉頭裝作漠然,告誡自己絕對不可以動搖,既然已經出言相逼,就要徹底執行。

蜜莉雅淚眼婆娑,向前一步。「你知道嗎?其實我也有那麼一點希望你別說實話,因為我很喜歡你,如果我不知道真相,說不定就可以什麼都不用想,就這樣一直待在你的身邊。不過,看來我不得不走了。如你所願,我會馬上離開。哥哥的事我不會追究,謝謝你照顧我到現在。」

羅烈克依然沒有看她,卻察覺到她深深地看著自己。他沒有辦法坦然迎上她的目光,不願知曉其中隱含多少情緒,只是死死盯著空白的牆面,耐心等待蜜莉雅自行離開。時間的流速變得緩慢,短短幾分鐘像經歷另一場沉眠。蜜莉雅離去時很安靜,絨絨的地毯接住她所有的聲音。

(九)

圖克茲維娜偶爾會想,她跟羅烈克為什麼有辦法維持這麼長的友誼——或者也可能根本不是友誼,只是他們對於彼此都有奇高的耐心,無論做出的事情在對方眼中有多麼荒唐、多麼不可理喻,他們也會因為某種說不上來的原因而願意忍受彼此。當然,他們也不是沒有過爭執,雖然多數時候是圖克茲維娜單方面地指責羅烈克,而羅烈克自顧自地保持沉默,連有沒有在吵架都很難定義,例如現在。

她實在無法相信,羅烈克就這麼讓蜜莉雅一個人離開了。她是個人類,不會法術,手無寸鐵,柔弱無依,現在又失去了羅烈克的保護。她能夠到哪裡去?又能夠平安地走多遠?她一想到這件事就憂心忡忡,索性將怨氣一股腦發洩在羅烈克身上。「你就不擔心她出事?」她不自覺揚起了音調,雙手叉著腰。羅烈克坐在椅子上看書,修長手指優雅地拈起書角翻過一頁,眼睛抬也不抬,彷彿對維娜的話一點都不感興趣。

「羅烈克,回答我。」

「妳要聽什麼。」羅烈克懶洋洋地答覆,這副愛理不理的模樣卻惹得維娜更加生氣。

「你最好解釋一下,為什麼要把那孩子趕走。」

「是她自己要離開的。」

「別撇清責任,你鐵定跟她說了什麼。」

「那也與妳沒有關係。」

「怎麼會沒有關係,真要說的話,她也算是我從小帶大的!」維娜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沒有尖叫。「你知不知道這附近有多危險?她只有自己一個人,很可能就這樣死了!」

羅烈克不答,目光緊緊黏著書頁。維娜雙手抱胸,言詞如鋒。「你究竟要不要把她找回來?」

「妳這麼擔心,不如自己去找。」

「羅烈克,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你們之間鐵定發生了什麼事,而那不該是由我來解決。」

「我也沒有開玩笑。」

「那她明明在這裡過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走?」

「她就是要走。」

維娜用力呼吸,又重重地吐氣。維持理智實在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那麼你跟她哥哥的約定呢?你承諾要保護她到成年。」

「不差這一段時間。」

「羅烈克,就我對你的了解,你從不違背你的諾言。」

「妳只是自以為是。」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把她趕走。」

羅烈克被煩得受不了,終於顯露出些許怒意來。他冷冷地抬起頭,冰色視線帶著濃濃的警告,利劍般穿入維娜雙眼。「⋯⋯這是我的地盤,我有權利決定誰可以留下。」

「是不是這樣,你心裡有數。」維娜不甘示弱,狠狠瞪了回去。她很清楚自己的實力還不及羅烈克,但如果對方想跟她硬碰硬,她也有自信絕不會讓他好過。「就我看來,你根本沒有自以為的那麼灑脫。」

「訪客時間結束了,圖克茲維娜。」

血族女子絲毫不理會這份威脅,甚至向前踏了一步,無畏迎上羅烈克的目光。「如果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那為什麼,」她揚起下巴,傲然質問:「現在還是白天,你卻要在這個沒有窗簾的位置看書?」

冰色瞳眸倏地收縮,維娜敏銳地捕捉到一絲被迅速抑制的慌亂,她的氣焰依然高漲,心裡卻暗暗生出幾分得意。羅烈克沒有回應了,開始用他最擅長的沉默面對一切他最不擅於應對的場面——維娜對此委實熟悉得過分,惱怒地嘆了口氣。她畢竟是認識羅烈克太久了,知道不逼著他面對,他就會這樣一直逃避到底。

「老實地告訴我吧,那孩子想離開嗎?」

羅烈克垂落眼睫,像是想從手中的書本尋找解答那樣。他安靜了半晌,最後才搖了搖頭。

「接下來告訴我,你真的想要她離開嗎?」

「⋯⋯那會是最好的。」

「是對那孩子來說,還是對你來說?」

羅烈克吸了口氣,輕輕靠上椅背,永駐青春的容顏像是一瞬間老了幾十歲。「都是。」他說,聲音裡開始顯現難以掩飾的疲憊。

「你不會不知道那孩子有多喜歡你吧?你明知如此,卻還要逼著她離開,這樣做真的是為了她好嗎?」

「她是人類,她有她的世界要回去。」

「既然如此,之前那些人類來找碴的時候,你怎麼不直接讓他們把她帶走呢?你讓她在這裡生活、在這裡長大,幾乎與人類世界隔絕,然後在十幾年後突然跟她說,她該走了,你不要她了,還死命地把她往外丟。你到底要她怎麼辦?」維娜沒好氣地搖了搖頭。「羅烈克,對你來說,她或許只是你一時興起養起來的小寵物,在你的生命裡占不了多少重量,可是人類的生命很短暫,在這些年裡,這座城堡,還有你,幾乎就是她的全部。你有沒有想過,她能『回去』的地方,說不定不是人類的家,而是這裡。」

羅烈克撐著前額,眉心愈發緊皺,卻無從反駁。他沉默了大半天,最後也只憋出一句:「我沒把她當寵物。」

「這樣啊。」維娜冷笑,一時難以克制話語中的嘲諷:「那你究竟把她當成什麼了?」

羅烈克的眼神頓時失了焦距。他究竟把蜜莉雅當成什麼?既不是寵物,更不是食物,也絕對不是「女兒」——他嚴正拒絕當個父親,也從沒讓蜜莉雅那樣喊他。他未曾想過這個問題,一時之間竟想不出合理的解釋,只是無神地盯著空氣,一言不發。維娜又朝他說了幾句話,他卻似乎全都沒聽見,維娜見他這樣,知道繼續說下去只是自討沒趣,於是輕輕嘆了一口氣,逕自走了。

天色漸晚,地上那一方陽光逐漸傾斜、拉長,最後趨於黯淡。羅烈克依然呆坐原地,久久沒有動靜,像一灘凝固了的血跡。

(十)

羅烈克開始散步。

他多半在陽光露臉的時候出門,雖然這有違他的天性,但他跟自己說,是家裡太無聊了,趁著有光線的時候出來看看,也好知道古堡周圍有什麼狀況。他似乎選擇性忘記了自己擁有絕佳的夜視能力,也忘了自己從過去幾百年來就一直住在此地,對附近的一切早已不能再更熟悉。

他總是沿著曾經走過的路線前進,黑色的大斗篷將他包得密不透風,光天化日之下看起來極度可疑。不過,這裡也沒有什麼人會過來,再怎麼可疑,也都只有他自己。他身邊曾經有著另一個嬌小的存在,有時趕在他身後,有時又突然跑到前頭,要他趕快來看一隻徘徊不去的蝴蝶,或一株剛剛長出絨球的蒲公英。如果她累了,就牽起他的手,隨著他刻意緩下的腳步慢慢地走,或乾脆伸出短短的手臂,撒嬌要他抱。一趟又一趟的路程裡,她小小的個頭從他的腿部、腰際、一路抽高來到肩頭,某一次當他轉過頭,竟發覺自己很輕易就能看見她綴著金色光線的睫毛。

羅烈克忘記了,從什麼時候他開始不用再抱著她走,從什麼時候他們開始不再牽手。她逐漸能跟得上羅烈克的步伐,離他更近了,卻好像也離他更遠了。唯一沒有變化的似乎是她的笑容,自始至終都像顆過近的太陽,燦爛得令他炫目,溫暖得讓他想逃。他想這不能怪他,他畢竟是生於黑暗的物種。

但若從來未曾接觸光明,亦不會理解何謂黑暗。

數年時間,對一名上百餘歲的血族來說不過眨眼一瞬,然而羅烈克彷彿迷失在時間的流裡,日復一日困於相同的場景,從未前進。他曾想過拋下一切,去遠方旅行,但很快就否決了這個想法,只因遠行將不只是遠行,更會有其他隱秘難言的希冀——例如不期而遇。他厭惡自己在毫無覺察的狀況下,悄悄浮出了不切實際的念頭,他不明白一向冷漠慣了的自己,怎麼也會開始想著是否,想著如果,明明徒勞有如大海撈針,卻還隱約期盼一絲一毫的可能。

他從來不信命運,更討厭自己竟要落得仰賴命運,於是他寧可困於此地,在無法成眠的年歲裡,日夜回想早已遠去的夢境。他想,就這樣吧,都已經這麼過了幾百年,沒道理不能再繼續過上幾百年。

他相信只要耐心等候,時間就會讓失序的一切逐漸恢復原貌。

(十一)

蜜莉雅將掌心貼上門板的時候,心臟跳得前所未有地飛快。他會知道嗎?他會察覺到嗎?期待隱然攀升,卻又混雜著些許不安,藤蔓般纏上她的手臂,讓她難以施力推門。她嘆了口氣,明明都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也鼓起勇氣走了這麼遠,即將抵達終點的時候,竟又突然感到退卻。

她沒有將自己要回來的事情告訴任何人,除了與她同行的一名流浪騎士。她在離開古堡後認識了對方,感覺彼此很合得來,便結伴旅行。騎士的年齡與她相去不遠,但閱歷相當豐富,相比之下,首度在人類世界展開生活的蜜莉雅,處處顯得天真而笨拙。一路上她受到騎士許多照顧,也很高興這幾年有他的陪伴。然而,當她決定要回到這裡時,她就知道他們該分道揚鑣了。

她向騎士說明獨自前行的打算,騎士看起來卻不甚贊同,年輕英俊的臉上滿布憂慮。「我聽說那附近是吸血鬼的地盤,妳一個人經過那裡,我不放心。」

「對不起,但我真的得自己離開。我有我的理由,希望你可以諒解。」蜜莉雅溫聲回應,語帶歉意。其實她一點都不擔心,也不願向騎士坦承一切,只能向他保證自己絕對不會有事,請他務必相信。

話已至此,騎士說什麼也不可能再攔著她,只是在臨別之際傾身拉起她的手背,輕輕地落下了一吻:「妳有我最誠摯的祝福,願妳未來的旅程一切平安。但如果妳迷失了方向,也請別忘記,騎士的意志將會永遠伴隨妳前行。」

蜜莉雅明白他真正想說的是什麼,可是她無法回應,只能向他表達最真誠的感謝。

事隔多年重新踏上這片土地,周圍的景色卻與她記憶中的沒有二致,時間像是刻意被停下,維持在她離開時的模樣。每一棵樹木、每一片草地,都讓她感到無比熟悉,不過她不急著留步緬懷,而是直直走向遠處聳立的建築,她想她要找的人此刻應該就待在裡頭,畢竟太陽還沒下山,那人是不可能外出的。她抵達古堡厚重的大門前,卻在準備進去時變得遲疑——她是否可以像過去一樣,毫無顧忌地進出這座古堡?還是得先敲門,知會古堡的主人?或者,她必須採取更正式的途徑,先寄一封名帖告知來意,得到主人的同意後再來拜訪?她滿腔的熱忱在碰觸木門的瞬間冷卻了下來。她只知道自己想見到對方,可是對方想見到她嗎?她當年自顧自地離開,現在又自顧自地回來,這段時間他們毫無音訊往來,就算她已經在一次又一次的旅程中釐清了自己的心情,她至今依然不知道對方究竟是怎麼想的。說不定從頭到尾,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罷了。

一旦產生猶豫,就會開始擔心;一旦開始擔心,就會更加恐懼。她突然失去了勇氣,覺得或許還是別見面的好,反正她從沒說過自己要來,就這樣悄悄地離開,也不會有誰知道。她收回了手,打算立刻折返,沒想到一個轉身,卻發現她要找的那個人,竟然就站在她的身後。

他穿著足以包覆全身的寬大斗篷,似乎剛從外面回來,肩上還帶了一片斜斜的、橙紅色的日光。兜帽的陰影下是一雙冰色的眼睛,一如既往漠然銳利,蜜莉雅甫觸及那道目光,就像是被釘在了原地,頓時動彈不得。她支支吾吾,慌亂地想說些什麼,那副熟悉的低沉嗓音卻搶在她前頭響起。

「怎麼不進去?」

(十二)

蜜莉雅沒打算解釋為什麼她會站在門外不動,同樣地,羅烈克也沒打算解釋為什麼他會在白天出門。他們一前一後進了古堡,氣氛凝滯得有些尷尬。

外頭已近傍晚,但古堡裡更暗上許多。蜜莉雅這幾年在外跟人類一起生活,剛走進來時竟還有些不習慣。不過,到底是住了近十年的地方,她很快就開始懷念起這晦暗的空間和陰涼的氣息,牆邊的燭火搖搖晃晃,腳下的地毯絨軟依舊。當她發現那扇沒有窗簾的窗戶,以及窗邊那一大一小兩張椅子,忍不住驚訝地輕叫出聲。明明她已經離開了這麼久,這裡的一切卻像從未變過,記憶永遠凍結,齒輪停止轉動。

羅烈克向那扇窗戶瞥了一眼,心裡沉了一下,像一個埋藏已久的秘密終究被發現,而他毫無可能辯解。他並不是沒有想過,或許蜜莉雅有一天會為了某個原因而回到這裡,卻未曾仔細考慮,如果這個假設成真了,他該作何反應,又該跟她說些什麼。當然,他也可以繼續保持安靜——他最擅長的事——但他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麼。多年過去,他已壓抑了夠久,此時重新見到蜜莉雅,近乎死寂的心海終於又有了起伏,每一波的浪湧都推著他打破沉默,然而他太不習慣主動,一時想不到什麼好說,只能硬著頭皮隨意開口。

「妳的房間。」他僵硬地說:「我沒有進去。」

「這樣的話,裡面會不會有很多灰塵?」蜜莉雅轉過頭來,微微仰起臉蛋與他對視。羅烈克留意到她眉眼間的天真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歷經磨練的成熟,如玫瑰在野地中開得更有生命力,片片花瓣盛綻而豔紅。他忍不住好奇她這幾年過得如何,又怕得到答案會令他煩擾,一時盯著蜜莉雅出神,竟忘了回答她的問題。

「羅?」

重新聽見這個稱呼,讓年長血族的心跳差點漏了一拍。他總算反應過來,並暗自希望蜜莉雅沒有察覺不對。「⋯⋯可以用法術清理。」他故作鎮定,沉著回應。

「那麼,你可以幫我嗎?」蜜莉雅笑得溫和,像陰暗的房裡點起另一道燭光。羅烈克沒有不答應的理由,便帶著她走到房間門口。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再說些什麼,他既不想問她為什麼回來,也不想問她會在這裡待多久。他認為自己或許不願聽見確切的答案,既然如此,只要替她將房間整理乾淨就好。

蜜莉雅推開房門,裡面一片黑暗,她奮力眨著眼睛,也看不出個所以然。羅烈克不需要光線,但還是彈了個響指,點燃房裡剩餘的蠟燭。這裡的空氣確實有些混濁,角落和地上也積了不少灰塵,羅烈克揮手施展法術,一陣粉塵般的光亮便在房裡各處輕輕拂過,像群星流過夜空,帶來希望與悸動。蜜莉雅著迷地看著,眼中載滿星河,直到羅烈克出聲,她才彷若大夢初醒,看著恢復光潔如新的房間,嘴角逐漸綻開笑意。

「謝謝你。」她歡天喜地踏進了她的小窩,一屁股坐到這間古堡裡最柔軟的寢具上。她旅行了這麼多年,睡過了無數個地方、躺過幾百張各式各樣的床,但她從未像現在一樣如此安心,差點就要毫無顧忌地躺倒下去,好好地睡上一覺。她注意到羅烈克打算退出房門外,似乎是想讓她待在房裡休息,不過她先一步喊住了他,以最溫和婉轉的嗓音。

「羅,你想進來看看嗎?」她笑意盈盈,拍了拍身邊的空位。羅烈克僵了一下,回了聲不必,語氣裡有著明顯的生硬。

「你平常很少進來吧?既然你幫我打掃房間,那麼讓你參觀一下也沒關係喔。」蜜莉雅歪著腦袋,見羅烈克毫無反應,又逐漸放輕了語氣。

「還是說,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會回來嗎?」

羅烈克輕輕抽了一口氣。理論上他早該轉身離去,現在卻縮在門板的陰影裡進退維谷。他究竟是想聽,還是不想聽?他很清楚,在很多時候,什麼都不知道反而比較輕鬆,可是好奇心一旦被挑起,就難以重新壓抑,更何況蜜莉雅還那般看著他,紅色的眼睛像圓亮的寶石。羅烈克沉默良久,在腦海中經歷過諸多掙扎,最後還是走到了床邊,在距離蜜莉雅稍遠的位置坐了下來。

他從未覺得自己的姿勢如此彆扭。蜜莉雅望著他笑,心想自己該從何說起。

(十三)

羅烈克請圖克茲維娜過來一趟。

她認識羅烈克這麼久了,幾乎從沒收過羅烈克的邀請,除非對方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情要拜託她——但以羅烈克的力量而言,那種機會實在少之又少。雖然不知道羅烈克在賣什麼關子,她還是應邀前去。她熟門熟路地走進古堡,沒想到前方出現一名頗為眼熟的金髮女子,笑容滿面地朝她跑來。她頓時愣住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雙手叉腰,佯怒呼喊:

「真是太過分了!」她跺了跺腳,眉目間卻顯露出些許的高興。「小蜜莉雅,妳什麼時候回來的?為什麼都沒有跟我說?這幾年也不知道要寫信或聯絡,我實在是擔心死了!」

「對不起嘛,維娜姊姊。發生太多事了,實在沒辦法說清楚。」蜜莉雅撒嬌般地回答,親暱地抱上她的手臂。維娜重重地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那頭陽光似的金髮。「⋯⋯沒事,都是羅烈克那傢伙不好,不然妳也不用這麼辛苦。」

蜜莉雅搖了搖頭,輕聲說:「不會辛苦。我也有些事情想弄懂⋯⋯所以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好。」

維娜揚起眉毛。「這時候妳應該跟我一起罵羅烈克才對,怎麼還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那傢伙就是欠罵,也不知道悔改跟道歉,活了幾百年還學不會這種基本認知,脾氣硬得跟什麼一樣,沒用的臭吸血鬼——」

「維娜姊姊。」蜜莉雅笑彎了眼,打斷她的話頭。「我們去房間裡坐著聊吧。」

羅烈克不在附近,維娜也對他不感興趣,於是沒有特別問他在哪裡。她隨著蜜莉雅進入她的房間,雙雙坐到床上,緊挨著彼此。蜜莉雅拉著維娜的手,輕聲說道:「真的好久不見了,維娜姊姊。我很想妳。」

「⋯⋯我也很想妳。」維娜捧起蜜莉雅的臉,仔仔細細地端詳,指尖描劃她的眉毛,又向下滑過她的顴骨,順勢將一縷散落的金髮勾到她的耳後。「這陣子過得還好嗎?」

「嗯,滿好的。我去了很多地方旅行,遇到很多不同的人。」

「沒有人欺負妳吧?」

「沒有,大家都對我很好。」蜜莉雅回答時,馬上就想到了那位一直陪伴著她的騎士。她苦笑了一下,將那影子從腦海中抹去。「不過正因如此,我才決定要回來。」

「為什麼?」

「這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情,也讓我想了很多,包括哥哥的事情、羅的事情,還有我自己的事情。」她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一開始,我還是滿氣羅不把真相告訴我,不過隨著時間過去我好像慢慢可以理解了。我覺得羅可能不是故意不說的,如果錯過某個時間點的話,似乎就很難說出口了。」

「這樣想之後,我就沒那麼生氣了。雖然我還是寧可他早一點告訴我,不用讓我一直等待。其實,我也覺得他應該不是故意殺掉我哥哥的,如果是那樣的話,他根本沒有必要把我放在身邊這麼久,我猜是哥哥跟他說了什麼,讓他願意留我一命,所以,我似乎還要感謝他遵守諾言才對。」

她語氣平靜,也或許帶有淡淡的哀傷,但她的眼神清澈堅定,像是看清事理的通透。維娜靜靜望著眼前的人類女子,覺得她遠比自己和羅烈克所想的都還要聰明。而無論她是從羅烈克那裡聽到了什麼,或是這些年來的生活經驗讓她逐漸接近了真相,光是能平淡地述說這一切,就已經相當了不起了。

「接下來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了。我一直在想,我對羅的想法到底是什麼呢?羅對我的想法又是什麼呢?不知道維娜姊姊有沒有聽說,離開這裡的那一天,我跟他吵了一架。當時我覺得,他應該是厭倦我了吧,否則為什麼他不惜搬出哥哥死亡的真相,也要逼我離開?我很難過,因為我覺得自己很喜歡他,也以為他可能也有一點點喜歡我,然而事情的發展,好像跟我希望的完全不同。」

「妳走了之後,我過來罵了他一頓。」維娜悶悶地回答。

「是這樣嗎?可惜我看不到。」蜜莉雅玩笑般地回應。「不過,離開這裡之後,我也慢慢冷靜下來了。如果羅不喜歡我,我確實也不必硬要繼續待下來,說到底,他是吸血鬼,而我是人類,即便是他保護我長大,我也許終究要回到我所屬的那個世界。」

「我本來是這樣想的。我很努力地融入人類世界的生活,也很高興能到處旅行,比起這裡,人類的世界更加熱鬧,也更加有趣。我想是因為我們的生命有限,所以大家都在把握時間,盡力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吧。我吃到很多以前沒有吃過的食物,認識了許許多多的人,可是隨著我越走越遠,我卻越來越想念這裡。」

「怎麼會?人類世界確實像妳說的一樣,比這裡熱鬧多了。」

「我剛回來的時候,總覺得一切跟我離開之前差不多,幾乎沒有什麼改變,就好像這裡的時間流速特別慢,要過好久好久才會有新鮮事發生,所以我也說不上為什麼懷念這裡。也可能是在外面久了,累了,趕不上時間的腳步了,就想回來了吧。」

蜜莉雅輕輕嘆了口氣。「而且,我很想見見羅,雖然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想不想看到我,不過我想,最糟糕的狀況,也不過就是我再離開一次。」

「就算他不見妳,我也要見妳。再怎麼說,妳也是在我身邊長大的,我永遠歡迎妳回來。」維娜真誠地說道,輕輕握著蜜莉雅的手。「不過,看來你們順利說開了?不然羅烈克也不會特地讓我過來古堡探望妳了。」

「嗯,一半一半吧。」蜜莉雅微微一笑:「看到我回來,他幾乎什麼都不問,是我問他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回來,他才勉強聽我說的。不過,他在聽完之後還沒有把我趕走,我想應該是暫時允許我繼續待在這吧。」

「我看他不是不想問,是不敢問,如果妳不自己提,他搞不好就會這樣逃避到底。總之,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巴不得妳繼續待著,只是不肯直說而已。這傢伙就是這麼不老實,討厭死了。」

「這——樣——啊——」蜜莉雅笑得促狹,像得知了天大的秘密而興奮不已。「既然維娜姊姊這麼說,那我就不客氣地留下來了。就算他要趕我走,這次我也不會那麼輕易地離開了。」

「那麼,妳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嗎?這裡畢竟是吸血鬼的住處,作為一個人類,要長時間在這裡生活,還是很辛苦的。」

「嗯⋯⋯關於這件事,我倒是有一個想法。」蜜莉雅眨了眨眼。維娜望著她,片刻後似乎領悟了什麼,掩著嘴低聲驚呼。

(十四)

「我不允許。」

羅烈克啪地闔上書本,以罕見的嚴峻眼神掃向蹭到他旁邊來的蜜莉雅。後者鼓著頰、噘起嘴,看起來對這個回應相當不滿。

「為什麼?」

「太危險了。」

「羅,這個理由你幾年前就用過了。」她眨著眼睛,像陽光從林間篩落。「那種威脅,我才不害怕。」

「我不會答應。」

「為什麼?難道你不希望我成為你的眷屬嗎?」

羅烈克沒有馬上回答,沉默了許久,才冷硬地吐出一個字。「對。」

蜜莉雅深深吸了一口氣,都到了這個時候了,她最親愛的吸血鬼還是這麼惜字如金,彷彿多開口說一個字都能要他的命,讓她不得不把話說得明白一點。「羅,你必須好好向我解釋原因。光是說『對』,我也無法理解你的考量。我知道轉化成為眷屬的過程會非常痛苦,如果承受不了魔力的反噬,我也有可能會死。不過如果成功了,我就可以更安心地在這裡生活了,不是嗎?你不用再想辦法幫我找東西吃,也不用在大白天跟我去散步。我可以變得像你和維娜姊姊一樣,甚至可以獲得一點點的魔法來保護自己。更重要的是——」她說到這裡,突然有些羞赧。「更重要的是,我想要在你身邊,更久一點。」

羅烈克望著她,表情絲毫沒有變化。有時候他實在很懶得解釋一切,然而他的人類似乎需要獲得很多個理由和說法才能變得滿意。「成為眷屬之後,陽光就會成為妳的弱點,就算白天的景色再美麗,妳也不能去看。成為眷屬之後,妳喜歡的食物通通會變得索然無味,妳必須開始喝血,而那意味著殺害人類或動物。成為眷屬之後,雖然可以獲得一點力量,但是只要握有力量就會招來怨恨,妳將與人類為敵,永遠不得再回歸他們的世界。妳似乎並不討厭當個人類,那麼,妳真的能夠放棄妳身為人類所享有的一切好處,也願意承擔轉化的痛苦,成為血族的眷屬嗎?」

蜜莉雅看起來有些動搖。羅烈克說的這些,她確實沒有想過。放棄好吃的食物還算小事,必須殺生飲血就讓她有些卻步了。除此之外,她在這幾年見識到了人類世界的豐富與寬廣,也受到許多人類的照顧,若成為眷屬意味著必須永遠受到人類的敵視,她心中的壓力頓時沉重了起來。不過她還沒有完全死心,小聲嘟囔著:「維娜姊姊也不討厭人類。」

「她確實會接觸人類,但人類多半是討厭血族的。她必須很謹慎,才能不被人類發現身分,而且陽光的問題依然沒有解決。她已經活了幾百歲,也擁有強大的力量,知道該如何保護自己,才有任性的餘地。可是眷屬永遠不能獲得與真正的血族同等的力量,若是一個不小心,只會讓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我不認為這樣的決定稱得上聰明。」

蜜莉雅趴在椅子的扶手邊,顯得有些失落。她本來認為自己已經完全做好了心理準備,現在卻不得不承認,她的決心沒有自以為的堅定。羅烈克嘆了口氣,伸出一隻手,輕輕撫過她明亮金黃的髮頂。「明明不成為眷屬也可以。」

蜜莉雅仰起頭看他,一臉迷茫。羅烈克意識到自己又要花時間解釋了,頓時有些後悔自己把話說得太快。「⋯⋯妳擔心的,對我來說都只是小事,妳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去曬太陽就去曬太陽。就算妳想回去人類居住的地方看看,也無所謂。轉化這件事,等妳真的想清楚了再說。就算妳不是眷屬,妳還是可以繼續待在這裡。」他想了一想,不情願地補上一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蜜莉雅睜大了眼睛,視線逐漸變得熱切。羅烈克被她看得有些受不了,終於轉過頭去,遁入陰影的神情顯露出些許懊惱。血族的體溫長年偏低,但此刻他的耳尖竟有種微微發熱的感覺,令他相當不習慣,本能地想要脫逃。可是蜜莉雅還在這裡,他不能再逃避她,於是他只能逼著自己坐穩,好好聽完她要說的話。

「我真的⋯⋯可以一直待在這裡嗎?」

「嗯。」

「不成為眷屬也沒關係嗎?」

「嗯。」

「我想做什麼、想去哪裡,都沒問題嗎?」

「嗯。」

「就算要你陪我?」

羅烈克顯得有些惱怒,卻還是重重地落下單音。「嗯。」

蜜莉雅高興地笑了,她拉過羅烈克的手,親暱地靠上臉頰。觸及羅烈克冰冷的手背,讓她像是浸入一池冷水,所有的不安與躁動,都漸漸恢復平靜。蜜莉雅的體溫對羅烈克來說則太燙了,但他沒有抽回手,只是靜靜地讓她枕著。他想,對於生在黑夜的他來說,陽光永遠都是那樣眩目。不過他已經用了十幾年的時間來證明,即使如此,他也會慢慢變得習慣的。

「羅,我喜歡你。」

蜜莉雅的聲音很輕很輕,像纖細的蒲公英飄散在風裡。羅烈克垂眸,仔細地以目光描摹趴在他身側的女子,僅僅是片刻的光景,卻恍若已經過了很久、很久。羅烈克的精神突然放鬆了下來,像是掙脫了多年來的顧忌,獲得了自由,終於得以將真正的心情坦露出來。他翻過手腕,溫柔撫上蜜莉雅的臉。他凝望著她,以極低卻清晰的音色,一字一字地回應。

「我也喜歡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