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郭艳文

发表于 2021年4月

记得儿时每逢春节,父亲总会带我去他姑姑、姑父家拜年。父亲是吃姑婆烧的饭菜长大的,对她有深厚的情感。如今这两位老人都已驾鹤归西,父亲还会时常绘声绘色地跟我们讲述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里,年轻的姑婆曾把从汕头乡下背回来的两个大芋头,用些许大米和一块菜市场里废弃的猪板油,焖出一锅芋头饭填饱全家人肚子的故事。据说,当时芋头饭那股浓郁醇厚的香气飘满整条弄堂, 缭绕不绝、久久回荡,其力量惊人,把饥肠辘辘的人们搅得辗转难眠。

姑婆和姑爹是老广东,和我爷爷奶奶一样,都是解放前就来上海定居的。记忆中姑婆有许多子孙,一到节假日家中就显得拥挤热闹,他们家窄小的客厅里摆着一个香烛台,台上堆满水果和菜肴。每逢春节登门第一件事,便是父亲带我和母亲先给家里的老祖宗上香祭拜。随后姑爹和家中的长辈们会把我父亲母亲招呼到那张老祖宗留下的包浆油亮的红木桌边共饮工夫茶,姑婆则趁机往我怀里塞红包。那时母亲总会试图谢绝, 因为姑婆姑爹的生活比较拮据,母亲觉得收老人家的钱不合适,但姑婆却坚持把红包往我身上推,嘴里念叨着“宜素宜素”(广东话为“意思意思”)。这样来回打过几个太极,原本崭新挺刮的红壳子被捏得满是褶子。“宜素宜素”成了我学到的第一句广东话。

那时的姑婆身体和精力尚好,春节从年三十到正月初五的每顿饭都由她一人挑起。家里的长辈常用“女人能顶半边天”来夸赞她,她年轻时如何在布裙荆钗、锅中无米的艰苦条件下靠智慧与劳动将7 个孩子喂养大的经历也总成为春节饭桌上长辈们忆苦思甜的谈资。那时面前碟中的菜肴就成了玉盘珍馐。其实姑婆做的菜简单质朴,一直未变,变的是人的心境。姑婆的厨艺令人食之不忘,并非有什么独家秘籍,不过是乡下普通妇人的那套烧法,没有系统的章法, 不用珍贵的食材,更不讲究精确的刻度, 但与这个女人历经的生活沉淀在她的饭菜里,如一坛陈年佳酿,愈久愈醇香。我想,那也是父亲成家立业后仍隔三差五去她家吃饭的缘故。

姑婆和多数老广东一样讲究好口彩, 过年的餐桌上少不了寓意好的菜肴,如代表“吉祥如意”的鸡、“年年有余”的鱼以及“步步高升”的糕。此外,芋头也是不可缺的角色,过去廣东话里有“过年吃芋头,年年遇好人”的说法。每次开饭前和用餐毕,姑婆会各上一道甜食, 有白果芋泥、姜薯汤或是含有银耳、薏米、绿豆、莲子和桂圆的五果汤,寄意“从头甜到尾”。

童年时,她做的这些甜食曾俘获我心,其中白果芋泥尤令我印象深刻。芋泥的口感被姑婆用搅碎机打得似雪糕般素粉软糯,随后芋泥自带泥土味的甜香与少许清淡优雅的小葱,与肥腻厚重的猪油经翻炒后紧密融合在一起,迸发出多层次的香味。姑婆做芋泥时白砂糖的用量适中,因此没有齁甜。她又将白果提前用切碎的陈皮腌制过,因此白果微甜若苦的口感被融入了果味的甘醇芳香。记得当年姑婆在用餐临近尾声时端上这碗白果芋泥,孩子们都会争先恐后地趴在桌上伸长胳膊用勺子挖,我也因太过急切而多次被高温的芋泥烫到舌头。

如今时隔多年,我又远嫁到了北京, 今年年夜饭时嘴里吃着北方的枣花糕, 心中却突然想起那碗甜甜的芋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