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翻《哲学研究》(维特根斯坦),主要谈语言逻辑。《忧郁的热带》(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却是在人类学研究旅行中,碎碎念间谈及了语言。两者却在同时期触动了我,以是为记。

我们用语言表述思维,比如在7-8 月之交的上海,我顺手在朋友圈发出「天空很蓝」。我们依靠语言沟通,你看到这种表述,看了看窗外,也自言自语说「天空很蓝」。首先,可能我们之间有着一种人类的普遍记忆,「天空——高高悬在我们头顶的某样东西」「天空常常呈现某种特定的颜色——通常称之为蓝色」。但是,可以进一步想,我们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同时抬头,天空带给我们的感受是一致的吗?如果我身在浦东,你在徐汇,我们表达的东西是一样的吗?如果我在上海,你在北京,我们表达的东西是一样的吗?我们所说的「蓝」,是同一种蓝吗?可能我看到的「蓝」这种(比如深一些)、你看到的「蓝」(比如浅一些)。「很」是程度词,以一种危险的形式溢出了「天空是蓝的」这一命题之外,它到底表达了什么,它表达了一种我自己也无法说清的东西。

这里甚至可以瓦解掉主语,有可能我对你说的「天空」,是静置在我桌上的一只瓷碗,而你自言自语的「天空」,是一张窗帘布。按这种思路演绎下去,就会和维特根斯坦说的那样——构成哲学逻辑的命题,似乎也不那么牢靠——哲学成了某种肤浅的语言游戏。

照片、表情包、视频、音乐这些泛语言,它们到底是丰富了我们的表达,还是带来了许多危险的、犹豫不定的东西?我传递照片给你时,是希望你能看到一样的景物、还是希望你能激发出共同的体验?人们互发表情包时,接收方所接收的,会不会是某种远超发送方表达范围的东西?那些搭配同样背景音乐的流行短视频,要表达的是同质的东西吗?

语言是否导致了人与人之间是否根本不可抵达?或者说,依靠语言,人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能够互相抵达?思维是一系列画面,像闪电、像飞鸟一样掠过无数不同的大脑,构成无数不同的画面联结,却被几乎相同的语句指向。

假如一天又一天,你都答应说「明天我会来看你」—— 你每天都在说相同的东西还是每天都在说不同的东西?

尝试去了解一个人,翻他的文字记录,听他听过的歌,观看他的喜欢电影,阅读他读过书,甚至于,复刻他的某段人生经历——到底是不知名的爱,还是丰腴的肌体、无着落的灵魂渴望一些冒险?

1922 年,毛姆在作为剧作家、短篇作家和小说家甚至社交名流取得巨大成功时,他放下这些,到东南亚作了一次长途并且有时艰苦的旅行,最后将这段经历写成了一本书,叫做《客厅里的绅士》。雪球创始人方三文先生在聊读书时说:我一直以为自己深爱这本书,翻来覆去爱这本书。但直到有一天,我在雪球上发现一位球友,花了 3 年时间把毛姆的旅行路线重走了一遍,这时我才发现,有人远比我更爱这本书。

有位女生到云南旅游,在花坛边比手势拍了一张旅游照,发到了 NGA 论坛。天空蔚蓝,人映着花朵、花朵衬着人,很是好看。有位一直关注她的男生,可能没与她有过实际沟通,却深深记住了这张照片。于是在一段时间后,他也到云南旅游,找到了那个地点那个花坛,以同样的姿势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发帖 NGA,阐述了这场冒险。事后,女主出现,感动涕零。两人线下见了面,尝试仔细了解对方时,发现各自生活背景、爱好习惯,还是有诸多不同,最终也没走到一起。

如果把人生、构成我们思维的所有可能描述成复杂的数学序列,那么到底对方能把这个序列写到多少,才算是彼此抵达呢?又或者,有一天对方推开你的家门跟你说「我尝试认真推演你的序列了」「可我不知道有没有抵达」,是不是就足够弥足珍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