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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節日的晚上,皮拉.苔列娜守著她那個“天堂”*入口的時候,在一把籐制的搖椅裡去世了。遵照死者臨終的意願,八條漢子沒有把她裝進棺材,而讓她直接坐在搖椅裡,放進了一個很大的墓穴,墓穴就挖在跳舞場的中央。幾個淚流滿面、臉色蒼白的混血女人,穿上喪服,開始履行魔術般的儀式。她們摘下自己的耳環、胸針和戒指,把它們丟進墓坑,拿一塊沒有刻上名字和日期的大石板蓋住坑穴,而在石板上用亞馬孫河畔的山茶花堆起了一座小丘。然後,混血女人們用毒藥毒死祭奠用的牲畜,又用磚瓦堵住門窗,便各奔東西了;她們手裡提著自己的小木箱,箱蓋背面裱糊著石印的聖徒畫像、雜志上的彩色圖片,以及為時不長、不能置信、幻想出來的情人照片,這些情人看上去有的象金剛大漢,有的象食人野獸,有的象紙牌上漫游公海的加冕國王。

這就是結局。在皮拉-苔列娜的墳墓裡,在妓女的廉價首飾中間,時代的遺物——馬孔多還剩下的一點兒殘渣——即將腐爛了。在這之前,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就拍賣了自己的書店,回到地中海邊的家鄉去了,因為他非常懷念家鄉真正漫長的春天。誰也沒有料到這老頭兒會走,他是在香蕉公司鼎盛時期,為了逃避戰爭來到馬孔多的。他開設了出售各種文字原版書的書店,就再也想不出其他更有益的事情來干了。偶爾有些顧客,在沒有輪到他們進入書店對面那座房子去圓夢之前,都順便到這裡來消磨時間,他們總是有點擔心地翻閱著一本本書,好象這些書都是從垃圾堆裡拾來的。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每天總有半天泡在書店後面一個悶熱的小房間裡,用紫墨水在一張張練習簿紙上寫滿了歪歪斜斜的草體字,可是誰也無法肯定他說出他究竟寫了些什麼。老頭兒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初次認識時,已經積滿了兩箱亂糟糟的練習簿紙,它們有點象梅爾加德斯的羊皮紙手稿。老頭兒臨走,又拿練習簿紙裝滿了第三箱。由此可以推測,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住在馬孔多的時候,沒有干過其他任何事情。同他保持關系的只有四個朋友,他們早在學校念書時-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就要他們把陀螺和紙蛇當作抵押品-借書給他們看,並使他們愛上了塞尼加和奧維德的作品。他對待古典作家一向隨隨便便、不拘禮節,好象早先曾跟他們在一個房間裡生活過。他了解這一類人的許多隱秘事情。而這些事情似乎是誰也不知道的,比如:聖奧古斯丁穿在修士長袍裡的那件羊毛背心,整整十四年沒脫下來過,巫師阿納爾多-德維拉諾瓦早在童年時代就被蠍子螫了一下,是一個陽萎者。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對待別人的論著有時嚴肅、尊重,有時又極不禮貌。他對待自己寫的東西也是這種雙重的態度。那個叫阿爾豐索的人,為了把老頭兒的手稿譯成西班牙文,曾專門攻讀過加泰隆尼亞語言。有一次他隨手把加泰隆尼亞人的一疊稿紙放進了自己的口袋——他的口袋裡總是被一些剪報和特殊職業的指南塞得脹鼓鼓的,可是有一天晚上,在一個妓院裡,在一群由於饑餓不得不出賣內體的女孩子身邊,他不慎丟失了所有的稿紙。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發覺這件事以後,並沒有象阿爾豐索擔心的那樣大事張揚,反倒哈哈大笑地說:“這是文學自然而然的命運。”但他要隨身帶著三箱手稿回家,朋友們怎麼也說服不了他。鐵路檢查員要他將箱子拿去托運時,他更忍不住出口傷人,滿嘴迦太基*流行的罵人話,直到檢查員同意他把箱子留在旅客車廂裡,他才安靜下來。“一旦到了人們只顧自己乘頭等車廂,卻用貨車車廂裝運書籍的那一天,就是世界末日的來臨,”他在出發前這麼嘀咕了一句,就再也不吭聲了。最後的准備花了他整整一個星期,對博學購加泰隆尼亞人來說,這是黑暗的一周——隨著出發時間的迫近,他的情緒越來越壞,不時忘記自己打算要做的事,明明放在一個地方的東西,不知怎的突然出現在另一個地方,他以為准是那些折磨過他的家神挪動了它們的位置。

“兔崽子們!我詛咒倫敦教會的第二十七條教規。”他罵道。

傑爾曼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照顧他,就象關心孩子一樣關心他:把車票和遷移證分放在他的兩個口袋裡,用別針別住袋口,又為他列了一張詳細的表格,記明他從馬孔多動身到巴塞羅那的路上應該做的一切;盡管如此,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還是出了個紙漏,連他自己也沒發覺,竟把一只口袋裡揣著一半現款的褲子扔進了污水坑。啟程前夕,等到一只只箱子已經釘上,一件件零星什物也放進了他帶到馬孔多來的那只箱子裡,他就合上蛤殼似的眼臉,然後做了一個帶有褻瀆上帝意味的祝福手勢,指著那些曾經幫助他經受了鄉愁的書,對朋友們說:

“這堆舊書我就留在這兒了。”

三個月後,他寄來了一個大郵包,裡面有二十九封信和五十張照片,這些都是他在公海上利用閒暇逐漸積累起來的。雖說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沒在上面注明日期,但也不難理解,這些郵件是按照怎樣的順序編排的。在開頭的幾封信中,他以慣有的幽默筆調介紹了旅途上的種種經歷:他說到一個貨物檢驗員不同意他把箱子放在船艙裡時,他真恨不得把那個家伙扔到海裡去:他又說到一位太太簡直是驚人的愚蠢,只要提到“十三”這個數字,她就會心驚肉跳——這倒不是出於迷信,而是因為她認為這是個不圓滿的數字;他還說到在船上吃第一頓晚飯的時候,他贏了一場賭博,他辨出船上的飲水有萊裡達(萊裡達,西班牙地名)泉水的味道,散發出每天夜晚從萊裡達市郊飄來的甜菜氣息。可是,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對船上的生活越來越感到乏味,每當回憶起馬孔多發生的那些事情,即使是最近的、最平淡的瑣事,也會勾起他的懷舊情緒:船走得越遠,他的回憶就越傷感。這種懷舊情緒的不斷加深,從照片上也透露了出來。在最初的幾張照片上,他看上去是那樣幸福,穿著一件白襯衫,留著一頭銀發,背景是加勒比海,海面上照例飛濺著十月的浪花。在以後的一些照片上,他已換上了深色大衣,圍著一條綢圍巾,這時,他臉色蒼白,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仁立在一條無名船的甲板上,這條船剛剛脫離夜間的險境,徘徊在秋天的公海上。傑爾曼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都給老頭兒回了信。在開始的幾個月裡,老頭兒也經常來信,使他的兩個朋友覺得他仿佛就生活在他們身邊,比在馬孔多時離他們更近;他的遠別在他們心裡引起的痛苦,也幾乎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在信裡告訴他們,說一切猶如以往,家鄉的小屋裡至今還保存著那只粉紅色的貝殼;面包餡裡夾一片熏魚片,吃起來還是那種味道;家鄉的小溪每天晚上依然芳香怡人。在兩個朋友面前重又出現那一張張練習簿紙,上面歪歪斜斜地寫滿了紫色草體字,他們每一個人都單獨收到了一些。這些信洋溢著一個久病痊愈者那樣的振奮精神,們連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自個兒也沒有覺察到,它們漸漸變成了一首首灰心喪氣的田園詩。冬天的晚上,每當壁爐裡的湯鍋絲絲冒氣時,老頭兒就不禁懷念起馬孔多書店後面暖融融的小房間,懷念起陽光照射下沙沙作響的灰蒙蒙的杏樹葉叢,懷念起令人昏昏欲睡的晌午突然傳來的輪船汽笛聲,正象他在馬孔多的時候那樣,曾緬懷家鄉壁爐裡嗤嗤冒氣的湯鍋,街上咖啡豆小販的叫賣聲和春天裡飛來飛去的百靈鳥。這兩種懷舊病猶如兩面彼此對立著的鏡子,相互映照,折磨著他,使他失去了自己那種心馳神往的幻想。於是他勸朋友們離開馬孔多,勸他們忘掉他給他們說過的關於世界和人類感情的一切看法,唾棄賀拉斯(公元前65一8年,羅馬詩人及諷刺家)的學說,告誡他們不管走到哪兒,都要永遠記住:過去是虛假的,往事是不能返回的,每一個消逝的春天都一去不復返了,最狂熱、最堅貞的愛情也只是一種過眼煙雲似的感情。阿爾伐羅第一個聽從老頭兒的勸告離開馬孔多,他賣掉了一切東西,甚至把他家院子裡那只馴養來戲弄路人的美洲豹都賣了,才為自己購得一張沒有終點站的通票。不久他便從中間站上寄來一些標滿驚歎號的明信片,描述了車窗外一掠而過的瞬息情景,這些描述好象是一首被他撕成碎片、丟置腦後的長詩篇:黑人在路易斯安那棉花種植園裡若隱若現;駿馬在肯塔基綠色草原上奔馳;亞利桑那的夕陽照著一對希臘情人,還有一個穿紅絨線衣、用水彩描繪密執安湖泊四周景物的姑娘,向他揮動著畫筆——在這種招呼中,並沒有告別,而只有希望,因為姑娘並不知道這輛列車將一去不復返。過了一些日子,一個星期六,阿爾豐索和傑爾曼也走了,他們打算在下一周的星期一回來,但是從此誰也沒有再聽到他們的消息,在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離開之後過了一年,他的朋友中只有加布裡埃爾還留在馬孔多,他猶疑不決地待了下來,繼續利用加泰隆尼亞人不固定的恩賜,參加一家法國雜志組織的競賽,解答有關的題目。競賽的一等獎是一次巴黎之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訂了這份雜志,便幫他填寫一張張印著題目的表格。他有時在自己家裡,但更多的時間是在加布裡埃爾暗中的情婦梅爾塞德斯的藥房裡干這件事,那是馬孔多唯一完好的藥房,裡面擺著陶制藥罐,空氣中彌漫著纈草的氣息。城裡只有這家藥房幸存下來。市鎮的破壞總是不見結束,這種破壞是無休無止的,好象每一剎那間都會完全結束,但最後總是沒有結束。市鎮透漸變成了一片廢墟,所以,加布裡埃爾在競賽中終於獲勝,帶著兩件換洗衣服、一雙皮鞋和一套拉伯雷全集,准備前往巴黎的時候,他只好不停地向司機招手,讓他把列車停在馬孔多車站上。此時,古老的土耳其人街也變成了荒蕪的一隅,最後一批阿拉伯人已把最後一碼斜紋布賣掉多年,在那晦暗的櫥窗裡只剩下了一些無頭的人體模型;這些阿拉伯人依然按照千年相傳的習俗,坐在自己的店鋪門口靜靜地等候著死神。在那有著種族偏見、盛產醋汁黃瓜的邊遠地區——在亞拉巴馬的普拉特維爾城,也許帕特裡西亞-布勞恩還在一夜一夜地給自己的孫子們講述這座香蕉公司的小鎮,沒想到它如今已變成一片雜草叢生的平原。那個代替安格爾神父的教士——他的名字誰也不想弄清楚,——受到風濕和精疑引起的失眠症的折磨,一夜一夜地躺在吊床上,等待上帝的恩賜。跟他作伴的蜥蜴和老鼠,晝夜不停地互相廝殺,爭奪教堂的統治權。在這個連鳥兒都嫌棄的市鎮上,持續不斷的炎熱和灰塵使人呼吸都感到困難,房子裡紅螞蟻的鬧聲,也使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每夜都難以成眠。他們受到孤獨和愛情的折磨,但他們畢竟是人世間唯一幸福的人,是大地上最幸福的人。

(以上“*”均為美國城名。)

有一天,等候飛機等得不耐煩的加斯東,把一些必需的東西和所有的信件裝進一個箱子,暫時離開馬孔多回布魯塞爾去了,他打算把特許證和執照交給一個德國飛機設計師之後,就乘飛機回來,那個德國飛機設計師向政府當局提供了一項比加斯東自己的設計更宏偉的設計規劃。於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在第一夜的愛情之後,開始利用加斯東外出的難得機會相聚,但這些相聚總是籠罩著危險的氣氛,幾乎總是被加斯東要突然歸來的消息所打斷。他們只好竭力克制自己的沖動。他倆只是單獨在一起時,才置身於長期受到壓抑的狂熱的愛情中。這是一種失去理智、找害身體的情欲,這種情欲使他們始終處於興奮的狀態,甚至使得墳墓裡的菲蘭達驚得發抖。每天下午兩點,在午餐桌旁,每天半夜兩點,在儲藏室裡。都可聽到阿瑪蘭塔-烏蘇娜的號叫聲和聲嘶力竭的歌聲。“我覺得最可惜的是咱們白白失去了那麼多的好時光,”她對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笑著說。她瞧見螞蟻正在把花園劫掠一空,正在用屋子裡的梁柱解除它們初次感到的饑餓;她還瞧見它們象迸發的熔巖似的重新在長廊裡川流不息,然而被情欲弄得麻木不仁的阿瑪蘭塔-烏蘇娜,直到螞蟻出現在她的臥室裡,她才動手去消滅它們。此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擱下羊皮紙手稿,不離開房子一步,只是偶爾給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寫回信。一對情人失去了現實感和時間觀念,搞亂了每天習慣的生活節奏。為了避免在寬衣解帶上浪費不必要的時間,他們關上門窗,就象俏姑娘雷麥黛絲一直向往的那副走路模樣,在屋裡走來走去,赤裸裸地躺在院子的水塘裡。有一次在浴室的池子裡親熱時,差一點被水淹死。他們在短時期內給房子造成的損害比螞蟻還大:弄壞了客廳裡的家具,撐破了那張堅韌地經受了奧雷連諾上校行軍中一些風流韻事的吊床,最後甚至拆散了床墊,把裡面的蕊子掏出來放在地板上,以便在棉絮團上相親相愛。雖說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作為一個情人,在瘋狂的愛情上並不遜於暫時離開的加斯東,但在極樂世界中造成家中一片慘狀的卻是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她特別輕率的創造才能以及難以滿足的情欲。她在愛情上傾注了不可遏止的一切精力,就象當年她的高祖母勤奮地制作糖動物一樣。阿瑪蘭塔-烏蘇娜望著自己的發明,常常快活得唱起歌來,笑得忘乎所以,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卻變得越來越若有所思、沉默寡言,因為他的愛是一種自我陶醉的、使一切化為烏有的愛。不過,他倆都掌握了愛情上的高度技巧,在他們熾熱的激情耗盡之後,他們在疲倦中都得到了能夠得到的一切。

阿瑪蘭塔.烏蘇娜總是在頭腦清醒的時刻給加斯東復信。在她看來,他是陌生而遙遠的,根本沒有想到他可能回來。在最初的一封信裡,他告訴她說,他的合伙人確實給他發過飛機,只是布魯塞爾的海上辦事處把飛機錯發到坦噶尼喀轉交給了馬孔多出生的一些人了。這種混亂造成了一大堆麻煩,單是取回飛機就可能花上兩年時間。於是阿瑪蘭塔-烏蘇娜排除了丈夫突然回來的可能性。此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跟外界的聯系,除了同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通信之外,只有從郁郁寡歡的藥房女店主梅爾塞德斯那兒了解到加布裡埃爾的消息。起先這種消息還是實在的。為了留在巴黎,加布裡埃爾把回來的飛機票兌換成一些錢,又賣掉了在多芬街上一家陰暗的旅館門外撿到的舊報紙和空瓶子。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不難想到朋友的樣子:現在他穿的是一件高領絨線衫,只有到了春天蒙帕納斯*路邊咖啡館裡坐滿一對對情人時,他才會從身上脫下這件絨線衫,為了對付饑餓,他在一個散發著花椰菜氣味的小房間裡,白天睡覺,晚上寫東西,據說羅卡馬杜爾*就是在那個房間裡結束一生的。但是沒過多久,加布裡埃爾的消息漸漸渺茫了,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的來信也漸漸稀少了,內容也憂郁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對他們兩人的思念不知不覺跟阿瑪蘭塔-烏蘇娜對她丈夫的思念一樣了。一對情人沉浸在環顧無人的世界中,對他們來說,每天唯一的、永恆的現實就是愛情。

*法國地名。

*羅卡馬杜爾,現代阿根廷作家胡裡奧-柯塔薩爾一部長篇小說中的人物。

忽然,在他倆幸福得失去知覺的這個王國裡,箭一般地射來了加斯東將要回來的消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阿瑪蘭塔-烏蘇娜睜著眼睛,面面相覷,他們擱心自問時,才明白他倆已經結為一體,寧死也不願分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