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區間 ▸▸▸▸▸▸▸ 2018
「心臟扒開後的模樣不想被看見。」
「那就創造一個世界。」
睡醒過後殘留的是屍水,剛好人頭形狀的。
睡一覺就像死一次,飽和度過高的觀賞魚溺死在枕頭套上,我替牠收屍,忽然想起從夜市撈來的金魚。
黑色怪獸的頭顱卡在氣窗邊緣,我許久沒看見牠了,自從牠認識年獸以後。牠掙扎,我擔心窗沿會刮壞牠的鱗片,所以制止牠,於是牠停下動作,身軀垂掛在窗外,尾巴焦躁地左右晃動,我看牠似乎也不太舒服,只不過不像我會分泌屍水。
我下床,想幫牠脫離窗框,但我太矮了,就算踩到了椅子上也搆不著牠的任何一片鱗甲。
牠又掙扎了起來,這次向後。終於在第三次扭頭時掙脫,就摔落在陽台上,打破了羊齒植物的盆栽。
我貼在落地窗上,說這個房間過飽和了,要牠帶我去只有灰色的地方。
灰色的樹,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海,灰色的草履蟲。
牠甩甩尾巴代替搖頭,說牠也不清楚草履蟲去哪了。
「但可以帶妳去回憶之地。」
所以我開了窗戶爬到牠背上,想著搞不好還能找到說要帶我逃離世界的毀約的少女。
黑色怪獸終究不是壁虎,雖然同是爬蟲類。牠攀著陽台邊緣,而我緊抓他滿身鱗片,有些鋒利,流了點血,無妨。
牠一躍而下,降落在別戶人家的窗台,卻不小心壓垮了遮雨棚,牠終究不是壁虎。我望窗內看,似乎沒驚動誰。
算了,這也無妨。
牠落地後開始在深黑的柏油路上奔騰,路燈很默契地一併熄滅,跟那兩位女孩遇難時的黃昏一樣,縱使如此,怪獸的鱗甲在月光下依舊閃閃發亮。
黑色怪獸有時躍上鐵皮屋頂,而我無以固定的下半身會騰空飛起,我感到愉快,上次因興奮而扭曲視線是幼稚園時的事了。
忽然很想殺自己一刀,就死在歡快裡有多好。
只要大力擁抱滿身的黑色鱗片,就能跟隨這些亮閃閃的瑩光到亮閃閃的地方;或是乾脆在下次躍起時鬆開雙手,這樣連死亡的力氣都可以省著。
大概是感受到我因思考而忽然收緊的雙手,黑色怪獸微偏過頭,告訴我還不是時候。
也對,我還沒找到違約的女孩。
排除掉腳步聲,僅只風聲在耳邊呼嘯,據說耳膜破裂時就是這樣的感覺。
黑色怪獸的腳不靈活了,原先二十分鐘的腳程增遞一倍,況且牠方才還摔了兩跤。我伏在牠背上,哼起了歌,但在風聲中聽不到,唱歌時自己向來都聽不到。
想起曾有一陣子害怕站在鏡子前,或許時間久了,連聲音也忘記要反彈。
漸弱的風聲加入粗喘,黑色怪獸放慢了步伐,我湊近牠耳朵,明顯感受到牠體力的衰弱。
「其他人也都在回憶之地嗎?」
「大概是吧,」喘息之餘,牠擠出聲音回答我,「除了灰色草履蟲。」
「記得你誕生之初嗎?」
牠頓了幾秒,「不記得,但記得獲得意識的那一刻。」
「是啊,因為你吞下了白子又把她吐出來,你承載了她的悲傷,也從她那裡得到了自我意識;而白子是我的一部份,你又是白子的一部份……」我自顧自地說下去,在話語停滯的那一刻,牠也跟著頓下腳步。
「……所以你也是我的一部份。」
黑色怪獸放棄了奔跑,改為緩慢踱步,我想這趟旅途的時程大概要拉長為一個小時了。
牠沒有回話,僅是抖抖頭顱,似是因為我嘆息而感到搔癢。
黑色怪獸衰老了許多,牠在海洋的底層與年獸生活已過了好幾年。
「你是不是快死了?」
牠依舊不回話,就一拐一拐地繼續走向回憶之地。
「你是我的一部份。」我複述了一次,仍舊沒有任何聲響回彈。
到達回憶之地時,那裡是近晚的黃昏。
我有些驚訝,但沒說什麼。印象中,回憶之地總是浸在滿滿的陽光中,從沒在這裡看過落霞。
以為逃出了房間可以透氣,這裡的夕陽卻也是飽和的酪黃與橘,僅只落日是寶藍色的。
我沒有跳下黑色怪獸的背,牠也沒趕我下去,就這樣靜靜地負著我的重量,走過我熟悉的走廊,走到我曾經奔跑的樓梯。
躲在英文辦公室的兩個女孩變成了食人的羊,渾身純白的少女以糜爛的姿勢趴在走廊轉角,脖子像斷了一樣,頭顱配合地心引力掛在一旁。
她從胸口拿出三年前被漆成白色的心臟,那組我只用過一次的雕刻刀不知為何跑到了她手上,而她用纖弱又有氣無力的手,想一刀刀削下心頭的嫩肉,卻怎麼也不俐落,最後心臟被她戳成了一灘軟爛的肉。
也不過一年沒回來,這裡已然成廢墟。
我倆都沒說話,濃烈的餘暉讓我有些想吐,寶藍色太陽轉得很寧靜,只有辦公室裡兩隻山羊暴力嚼食鐵桌椅的聲音,還有刻刀插進爛肉裡的聲音。
前往三樓前,我忍不住又瞥了一眼,白子的心臟也泛出屍水了。
回憶之地曾是誰的樂園,也是我的天堂。
我曾為天堂裡的住民寫過幾首詩,翻開書皮後的第一面寫著「獻給我的天使們」,那是我親手寫上的。
但如今的回憶之地變了調,我又看了眼顏色混濁的教室窗框,才想起必需離開天堂的那天,好幾位天使選擇吊死在門上。
「天使都不見了。」包括他們的屍體。
我輕聲對黑色怪獸說,這層樓意外得沒有任何人,我的聲音消融在大理石地板的縫隙間。
「是啊,都消失了。」黑色怪獸也輕聲回應我。
「最後一位也要離開了。」
我想像最後一位天使墜落的景象,那時我的世界將會崩塌。
忽然大水漫了進來,清澈得不可思議,被淹沒之際我嚐到了一點,很鹹,很苦,像眼淚又像海。
黑色怪獸向上一躍游到了水面,我才想起牠是一隻鱷魚,且已跟年獸在海洋底部生活了好幾年。
有時猜想,黑色怪獸是不是代替我在海洋裡生存。
「妳早就病了,病得太久。」牠說。
幾天前,去年的我捎來了信,才憶起那時的自己被困在汪洋中的沙丘上,甚至自甘墮落地和水中的屍骨與食人魚玩耍。
她問我上岸了嗎?
或許沒有,我仍在岸與洋的臨界點不斷徘徊。
我回信給她,說這裡的海灘沒有軟沙,只有劃破腳底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