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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裡開始刮起了熱風。這種熱風不但窒息了玫瑰花叢,使所有的沼澤都乾涸了,而且給馬孔多生銹的鋅板屋頂和它那百年杏樹都撒上了一層灼熱的塵土。下雨的時候,烏蘇娜意識中突發的閃光是十分罕見的,但從八月開始,卻變得頻繁了。看來,烏蘇娜還要過不少日子才能實現自己的諾言,在雨停之後死去。她知道自己給孩子們當了三年多的玩偶,就無限自憐地哭泣起來。她拭淨臉上的污垢,脫掉身上的花布衣服,抖掉身上的干蜥蜴和癩蛤蟆,扔掉頸上的念珠和項鏈,從阿瑪蘭塔去世以來,頭一次不用旁人攙扶,自己下了床,準備重新投身到家庭生活中去。她那顆不屈服的心在黑暗中引導著她。無論誰看到她那顫巍巍的動作,或者突然瞧見她那總是伸得與頭一般高的天使似的手,都會對老太婆弱不禁鳳的身體產生惻隱之心,可是誰也不會想到烏蘇娜的眼睛完全瞎了。但這並沒有妨礙烏蘇娜發現,她從房子第一次改建以來那麼細心照料的花壇,已被雨水沖毀了,又讓奧雷連諾第二給掘過了,地板和牆壁裂開一道道縫,傢俱搖搖晃晃,全褪了色,房門也從鉸鏈上脫落下來。家中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消沉和沮喪的氣氛。烏蘇娜摸著走過一間間空蕩蕩的臥室時,傳進她耳裡的只是螞蟻不停地啃蝕木頭的磁哦聲。蛀蟲在衣櫃裡的活動聲和雨天滋生的大紅螞蟻破壞房基的安全聲。有一次,她打開一隻衣箱,箱子裡突然爬出一群蟑螂,裡面的衣服幾乎都被它們咬破了,她不得不求救似的把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叫來。「在這樣的廢墟上怎能生活呢?」她說。「到頭來這些畜生會把咱們也消滅的,」從這一天起,烏蘇娜心裡一刻也沒寧靜過。清早起來,她便把所有能召喚的人都叫來幫忙,小孩子也不例外。她在太陽下曬乾最後一件完好無損的外套和一些還可穿的內衣,用各種毒劑突然襲擊蟑螂,趕跑它們,堵死門縫和窗框上白螞蟻開闢的一條條通路,拿生石灰把螞蟻直接悶死在洞穴裡。由於懷著一種力圖恢復一切的狂熱願望,烏蘇娜甚至來到那些被遺忘的房間跟前。她先叫人清除了一個房間裡的垃圾和蜘蛛網,在這個房間裡,霍-阿.布恩蒂亞曾絞盡腦汁,不遺餘力地尋找過點金石。接著,她又親自把士兵們翻得亂七八糟的首飾作坊整理一番;最後,她要了梅爾加德斯房間的鑰匙,打算看一下裡面的情況,可是霍.阿卡蒂奧第二在自己死亡之前是絕對禁止人們走進這個房間的。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尊重他的意願,試圖用一些妙計和借口促使烏蘇娜放棄自己的打算。但是老太婆固執己見,決心消滅房中偏僻角落裡的蟲子,毅然決然地排除了她碰到的一切困難,三天之後便達到了目的——打開了梅爾加德斯的房間。房間裡發出衝鼻的臭氣,烏蘇娜抓住門框,才站穩了腳跟。然而她立即想起,這房間裡放著為梅梅的女同學買的七十二隻便盆,想起最初的一個雨夜裡,士兵們為了尋找霍-阿卡蒂奧第二,搜遍了整座房子,始終沒有找到。
「我的天啊!」她若看得見梅爾加德斯房間裡的一切,準會這樣驚叫一聲。「我花了那麼多力氣教你養成整潔的習慣,可你卻在這兒髒得像隻豬。」
霍-阿卡蒂奧第二正在繼續考證羊皮紙手稿。他那凌亂不堪、又長又密的頭髮垂到了額上,透過頭髮只望得見微綠的牙齒和呆滯的眼睛。聽出曾祖母的聲音,他就朝房門掉過頭去,試圖微笑一下,可他自己也不知怎的重複了烏蘇娜從前講過的一句話。
「你在想什麼呢?」他叨咕道。「時光正在流逝嘛。」
「當然,」烏蘇娜說,「可畢竟是…」
這時,她忽然想起奧雷連諾上校在死刑犯牢房裡也曾這麼回答過她。一想到時光並沒有像她最後認為的那樣消失,而在輪迴往返,打著圈子,她又打了個哆嗦。然而這一次烏蘇娜沒有洩氣。她像訓斥小孩兒似的,把霍-阿卡蒂奧第二教訓了一頓,逼著他洗臉、刮鬍子,還要他幫助她完成房子的恢復工作。自願與世隔絕的霍-阿卡蒂奧第二,想到自己必須離開這個使他得到寧靜的房間就嚇壞了。他忍不住叫嚷起來,說是沒有什麼力量能夠使他離開這兒,說他不想看到兩百節車廂的列車,因為列車上裝滿了屍體,每晚都從馬孔多向海邊駛去。「在車站上被槍殺的人都在那些車廂裡,三千四百零八個。」烏蘇娜這才明白,霍-阿卡蒂奧第二生活在比她注定要碰上的黑暗更不可洞察的黑暗中,生活在跟他曾祖父一樣閉塞和孤獨的天地裡。她不去打擾霍-阿卡蒂奧第二,只是叫人從他的房門上取下掛鎖,除留下一個便盆外,把其它的便盆都扔掉,每天到那兒打掃一遍,讓霍-阿卡蒂奧第二保持整齊清潔,甚至不遜於他那長期呆在栗樹下面的曾祖父。起先,菲蘭達把烏蘇娜總想活動的願望看做是老年昏聵症的發作,勉強壓住自己的怒火。可是就在這時,威尼斯來了一封信——霍-阿卡蒂奧向她說,他打算在實現終身的誓言之前回一次馬孔多。這個好消息使得菲蘭達那麼高興,她自己也開始從早到晚收拾屋子,一天澆四次花,只要老家不讓她的兒子產生壞印象就成。她又開始跟那些沒有見過的醫生通信,並且把歐洲蕨花盆、牛至花盆以及秋海棠花盆都陳列在長廊上,很久以後烏蘇娜才知道它們都讓奧雷連諾第二在一陣破壞性的憤怒中摔碎了。後來,菲蘭達賣掉了一套銀製餐具,買了一套陶制餐具、一些錫制湯碗和大湯勺,還有一些錫製器皿;從此,一貫保存英國古老瓷器、波希米亞水晶玻璃器皿的壁櫥,就顯得很可憐了。可是烏蘇娜覺得這還不夠。「把門窗都打開吧,」她大聲說。「烤一些肉,炸一些魚,買一些最大的甲魚,讓外國人來作客,讓他們在所有的角落裡鋪床,乾脆在玫瑰花上撒尿,讓他們坐在桌邊,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讓他們連打響嗝、胡說八道,讓他們穿著大皮鞋徑直闖進一個個房間,把到處都踩髒,讓他們跟我們一起干他們願幹的一切事兒,因為我們只有這樣才能驅除破敗的景象。」可是烏蘇娜想幹的是不可能的事。她已經太老了,在人世間活得太久了,再也不能製作糖動物了,而子孫後代又沒繼承她那頑強的奮鬥精神。於是,按照菲蘭達的吩咐,一扇扇房門依然緊緊地閉著。
這時,奧雷連諾第二又把自己的箱子搬進了佩特娜-柯特的房子,他剩下的錢只夠勉強維持全家不致餓死。有一次抽騾子彩票時贏了一筆錢,奧雷連諾第二和佩特娜-柯特便又買了一些牲畜,開辦了一家簡陋的彩票公司。奧雷連諾第二親自用彩色墨水繪製彩票,竭力使它們具有盡可能令人相信的迷人模樣,然後走家串戶地兜售彩票。也許連他自己也沒發現,不少人買他的彩票是出於感激的心情,大部分人則是出於憐憫心。然而,即使是最有憐們心的買主,也都指望花二十個生丁菲蘭達那麼高興,她自己也開始從早到晚收拾屋子,一天澆四次花,只要老家不讓她的兒子產生壞印象就成。她又開始跟那些沒有見過的醫生通信,並且把歐洲蕨花盆、牛至花盆以及秋海棠花盆都陳列在長廊上,很久以後烏蘇娜才知道它們都讓奧雷連諾第二在一陣破壞性的憤怒中摔碎了。後來,菲蘭達賣掉了一套銀製餐具,買了一套陶制餐具、一些錫制湯碗和大湯勺,還有一些錫製器皿;從此,一貫保存英國古老瓷器、波希米亞水晶玻璃器皿的壁櫥,就顯得很可憐了。可是烏蘇娜覺得這還不夠。「把門窗都打開吧,」她大聲說。「烤一些肉,炸一些魚,買一些最大的甲魚,讓外國人來作客,讓他們在所有的角落裡鋪床,乾脆在玫瑰花上撒尿,讓他們坐在桌邊,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讓他們連打響嗝、胡說八道,讓他們穿著大皮鞋徑直闖進一個個房間,把到處都踩髒,讓他們跟我們一起干他們願幹的一切事兒,因為我們只有這樣才能驅除破敗的景象。」可是烏蘇娜想幹的是不可能的事。她已經太老了,在人世間活得太久了,再也不能製作糖動物了,而子孫後代又沒繼承她那頑強的奮鬥精神。於是,按照菲蘭達的吩咐,一扇扇房門依然緊緊地閉著。
這時,奧雷連諾第二又把自己的箱子搬進了佩特娜-柯特的房子,他剩下的錢只夠勉強維持全家不致餓死。有一次抽騾子彩票時贏了一筆錢,奧雷連諾第二和佩特娜-柯特便又買了一些牲畜,開辦了一家簡陋的彩票公司。奧雷連諾第二親自用彩色墨水繪製彩票,竭力使它們具有盡可能令人相信的迷人模樣,然後走家串戶地兜售彩票。也許連他自己也沒發現,不少人買他的彩票是出於感激的心情,大部分人則是出於憐憫心。然而,即使是最有憐們心的買主,也都指望花二十個生丁贏得一頭豬,或者花三十二個生丁贏得一頭牛犢。這種指望把大家搞得挺緊張,以致每星期二晚上佩特娜-柯特家的院子裡都聚集了一群人,等待一個有幸被選出來開彩的小孩子剎那間從一隻布袋裡抽出中彩的號碼。這種集會很快變成了每星期一次的集市。天一黑,院子裡便擺了一張張放著食品和飲料的桌子,許多幸運的人願意宰掉贏得的牲畜供大家享受,但是有個條件:別人得請些樂師來,並且供應伏特加酒;這樣,奧雷連諾第二隻好違背自已的意願,重新拿起手風琴,並且勉強參加饕餐比賽。昔日酒宴上這些無聊的作法,使得奧雷連諾第二認識到,他以往的精力已經耗盡,過去那種主宰者和舞蹈家的創造才能也已枯竭。是的,他變了。有一天,他向「母象」挑戰,他誇口說他能承擔一百二十公斤的重量,結果不得不減為七十八公斤,他那淳厚的臉龐,本來就由於喝醉了酒而腫脹起來,現在猶如扁平的甲魚嘴臉,一位長就變得好似鬣蜥的嘴臉了。沮喪和疲憊混雜的神色也一直沒從他的臉上消失過。可是佩特娜.柯特還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強烈地愛過奧雷連諾第二,可能是因為她把他的憐憫和兩人在貧窮中建立的友情當成了愛情。現在,他們戀愛用的舊床已經破得搖搖晃晃,逐漸變成了他們秘密談心的地方,那些照出他們每個動作的鏡子已經取下來賣掉,賣得的錢購買了一些專供抽彩用的牲畜,那些細布被單和能激起情慾的絨被也已經被騾子嚼壞。一對昔日的情人,兩個因為失眠而感到痛苦的老人,每夭懷著一種純潔的心情,直到深夜還精神抖擻,便把從前劇烈消耗體力的時間用來算票據賬和錢。有時,他們一直坐到拂曉雞啼,把錢分成若干小堆,一個個硬幣不時從這一小堆挪到那一小堆,為的是這一小堆夠菲蘭達花銷;那一小堆夠阿瑪蘭塔-烏蘇娜買一雙皮鞋;另一小堆給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因為從混亂時期起她是從來沒有更新過衣著的,還有一小堆夠訂購烏蘇娜的棺材,以防她一旦去世,再一小堆夠買咖啡,一磅咖啡每隔三星期就要上漲一個生丁;另一小堆夠買砂糖,砂糖的甜味一天天變得越來越淡了,那一小堆夠買雨停後還沒曬乾的劈柴;這一小堆夠買繪製彩票的紙張和彩色墨水;而額外的一小堆夠還四月份的一次彩票錢,因為那一次所有的彩票幾乎都已賣掉,不料母牛犢身上出現了炭疽症狀,只是奇跡般地搶救出了它的一張皮。奧雷連諾第二和佩特娜.柯特的接濟帶有一種明顯的特點,總是把較大的一部分給菲蘭達,他們這麼做倒不是由於良心的譴責,也不是為了施捨,而是他們認為菲蘭達的幸福比自己的更為珍貴。事實上,他倆自己也沒意識到,他們關心菲蘭達,簡直就像關心自己的女兒一樣,因為他們一直想有一個女兒,結果卻沒想成。有一次,為了給菲蘭達買一條荷蘭亞麻布檯布,他們整整吃了三天老玉米粥。但不管他們怎麼操勞,也不管他們賺了多少錢,使用了多少心計,每天夜裡,得到他們愛護的天使照樣累得一下子就睡著了,也不等他們為了使錢夠維持生活,把錢的分配和硬幣的挪動工作結束。誰知錢永遠攢不夠,在為失眠感到苦惱的時候,他們不禁自問,這世界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呀,為什麼牲畜繁殖得不像早先那麼多,為什麼握在手裡的錢竟會貶值,為什麼不久前還能無憂無慮地點燃一疊鈔票跳孔比阿巴舞(註:男人手執蠟燭的一種舞蹈。)的人,如今大聲嚷嚷,說他們在光天化日下遭到了搶劫,雖然向他們索取的不過是可憐的二十個生丁,以便讓他們參加一次用六隻雞作獎品的抽彩。奧雷連諾第二雖然嘴上小說,心裡卻在想,禍根並不在周圍世界,而是在佩特娜-柯特那不可捉摸的隱蔽的內心裡。在發大水時,不知什麼東西挪動了一下位置,於是牲畜便染上了不孕症,錢也開始像水一樣流掉。奧雷連諾第二不禁時這個秘密產生了興趣,以深邃的目光窺視了一下佩特娜-柯特的內心,可是就在他尋找收穫的時候,突然遇上了愛情。他試圖從自私的目的出發激起佩特娜-柯特的熱情,最後卻是自己愛上了她。隨著他那股柔情的增長,佩特娜-柯特也越來越強烈地愛著奧雷連諾第二。這一年的深秋,她又孩子般天真地恢復了對「哪兒有貧窮,哪兒就有愛情」這句諺語的信念。現在,回憶起往年窮奢極侈的酒宴和放蕩不羈的生活,他們不免感到羞愧和懊悔,抱怨兩人為最終獲得這座無兒無女的孤獨天堂所花的代價太大,在那麼多年沒有生兒育女的同居之後,他倆在熱戀中奇跡般地欣然發現,餐桌邊的相愛比床上的相愛毫不遜色。他們感到了這樣一種幸福:雖然精力衰竭,上了年紀,卻依然能像家兔那樣嬉戲,像家犬那樣逗鬧。
從一次次抽彩中賺得的錢並沒增加多少。最初,每星期有三天,奧雷連諾第二把自己關在經營牲畜的老辦事處裡,繪製一張又一張彩票,按照抽彩要發的獎,維妙維肖地繪出一頭火紅色的母牛、三頭草綠色的乳豬或者一群天藍色的母雞,還悉心地用印刷體字母標上公司名稱:「天意彩票公司」,那是佩特娜-柯特為公司起的名稱。後來,他一星期不得不繪製二千多張彩票,不久他感到實在太累,便去定做了一些刻有公司名稱、牲畜畫像和號碼的橡皮圖章。從此,他的工作只是把圖章在浸透了各種彩色墨水的印墊上蘸濕,再蓋在一張張彩票紙上。在自己一生的最後幾年裡,奧雷連諾第二忽然想用謎語代替彩票上的號碼,並在猜中謎語的那些人之間平分獎品。可是這種做法太複雜,再說,它又容易引起各種可能有的懷疑,在第二次試行之後,他就只好放棄了。
每天從清晨到深夜,奧雷連諾第二都在為鞏固彩票公司的威望忙碌,他差不多沒剩下什麼時間去看望孩子們。菲蘭達乾脆把阿瑪蘭塔。烏蘇娜送進一所一年只收六名女生的私立學校,卻不同意小奧雷連諾去上市立學校。她允許他在房子裡自由地遊逛,這種讓步已經太大了,何況當時學校只收合法出生的孩子,父母要正式舉行過宗教婚禮,出生證明必須和橡皮奶頭一起,繫在人們把嬰兒帶回家的那種搖籃上,而小奧雷連諾偏偏列入了棄嬰名單。這樣,他就不得不繼續過著閉塞的生活,純然接受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和烏蘇娜在神志清醒時的親切監督。在聆聽了兩個老太婆的各種介紹之後,他瞭解的只是以房屋圍牆為限的一個狹窄天地。他漸漸長成一個彬彬有禮、自尊自愛的孩子,生就一種孜孜不倦的求知慾,有時使成年人都不知所措,跟少年時代的奧雷連諾上校不同的是,他還沒有明察秋毫的敏銳目光,瞧起什麼來甚至有些漫不經心,不時眨巴著眼睛。阿瑪蘭塔.烏蘇娜在學校裡唸書時,他還在花園裡挖掘蚯蚓,折磨昆蟲。有一次,他正把一些蠍子往一隻小盒子裡塞,準備悄悄扔進烏蘇娜的鋪蓋,不料菲蘭達一把抓住了他;為了這樁事,她把他關在梅梅昔日的臥室裡。他為了尋找擺脫孤獨的出路,開始瀏覽起百科全書裡的插圖來。在那兒他又碰上了烏蘇娜,烏蘇娜手裡拿著一束蕁麻,正順著一個個房間走動,一邊往牆壁上稍稍撒點聖水。儘管她已經多次跟他相遇,卻依然問他是誰。
「我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他說。
「不錯,」她答道。「你已經到了開始學做首飾的時候啦。」
她又把他錯當成了自己的兒子,因為代替暴雨使她神智清醒了一陣子的熱風剛剛過去。老太婆的判斷又不清楚了。走進臥室,她好像每一次都會遇到一些跟她交往過的人:佩特羅尼娜-伊古阿蘭令人注目地穿著一條華麗的鍾式裙,披著一塊用珠子裝飾的繡花披肩,都是她出入上流社會時的裝束;癱瘓的外祖母特蘭吉林娜-馬裡雅-米尼亞塔-阿拉柯克-布恩蒂亞莊重地坐在搖椅裡,揮著一把孔雀羽毛扇;那兒還有烏蘇娜的曾祖父——奧雷連諾-阿卡蒂奧-布恩蒂亞——穿著一套總督禁衛軍的制服,她的父親奧雷連諾-伊古阿蘭(牛虻的幼蟲一聽到他作的禱文就會喪命),從牛背上摔下來;此外還有她那位篤信神靈的母親;長著一條豬尾巴的堂弟霍塞-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他那些已故的兒子們——他們一個個都端坐在沿牆擺著的椅子上,彷彿不是來作客,而是來聽安魂祈禱的。她開始娓娓動聽地跟他們談話,討論一些在時間和地點上彼此都無聯繫的事情。從學校回來的阿瑪蘭塔-烏蘇娜,看厭了百科全書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走進她的臥寶時,也常常見她坐在床上大聲地自言自語,在回憶死者的迷宮裡瞎碰亂撞。有一次,她突然拉開嚇人的嗓子,叫喊起來:「夫火啦!」喊聲驚動了整座房子。事實上,她回憶起了自己四歲時見到的一次馬廄失火。她就這樣把過去跟現在混在一起。沒死之前,她還有過兩三次神智清醒的時候,但即使在那種時候,大概誰也不知道她講的是此時此刻的感覺,還是對往事的回憶,烏蘇娜漸漸枯槁了,還沒死就變成了一具木乃伊,在她一生最後的幾個月裡,乾癟得猶如掉在睡衣裡的一塊黑李子干,她那只總是僵硬的手也變得好像長尾猴的爪子。她可以整整幾天呆在那兒,一動也不動,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只好把她搖了又搖,在確信她還活著之後,就讓她坐在自己膝上,餵她一小匙糖水。這時,烏蘇娜看上去就像一個獲得新生的老太婆。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架起她,在臥室裡拍著她,把她放在祭壇上,想證實一下她是否只比耶穌嬰兒時稍大一點兒。有一天晚上,他們甚至把她藏在儲藏室的一隻櫃子裡,在那兒,她差一點讓老鼠吃掉。在復活節前的那個禮拜日,趁菲蘭達正在做彌撒,他們又走進烏蘇娜的臥室,一下子抬起她的頭和腳。
「可憐的高祖母,」阿瑪蘭塔-烏蘇娜脫口而出,「她老死了。」
烏蘇娜猝然一動。
「我還活著哩,」她反駁了一句。
「你瞧,」阿瑪蘭塔-烏蘇娜抑住笑聲說:「呼吸都沒有啦。」
「我不是在講話嗎?」烏蘇娜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