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b111.net/novel/8/8991/2306240.html
皮拉-苔列娜的兒子出世以後兩個星期,祖父和祖母把他接到了家裡。烏蘇娜是勉強收留這小孩兒的,因為她又沒拗過丈大的固執脾氣;想讓布恩蒂亞家的後代聽天由命,是他不能容忍的。但她提出了個條件:決不讓孩子知道自己的真正出身。孩子也取名霍-阿卡蒂奧,可是為了避免混淆不清,大家漸漸地只管他叫阿卡蒂奧了。這時,馬孔多事業興旺,布恩蒂亞家中一片忙碌,孩子們的照顧就降到了次要地位,負責照拂他們的是古阿吉洛部族的一個印第安女人,她是和弟弟一塊兒來到馬孔多的,借以逃避他們家鄉已經猖獗幾年的致命傳染病——失眠症。姐弟倆都是馴良、勤勞的人,烏蘇娜雇用他們幫她做些家務。所以,阿卡蒂奧和阿瑪蘭塔首先說的是古阿吉洛語,然後才說西班牙語,而且學會喝晰蜴湯、吃蜘蛛蛋,可是烏蘇娜根本沒有發現這一點,因她制作獲利不小的糖鳥糖獸太忙了。馬孔多完全改變了面貌。烏蘇娜帶到這兒來的那些人,到處宣揚馬孔多地理位置很好、周圍土地肥沃,以致這個小小的村莊很快變戍了一個熱鬧的市鎮,開設了商店和手工業作坊,修築了永久的商道,第一批阿拉伯人沿著這條道路來到了這兒,他們穿著寬大的褲子,戴著耳環,用玻璃珠項鏈交換鸚鵡。霍-阿-布恩蒂亞沒有一分鍾的休息。他對周圍的現實生活入了迷,覺得這種生活比他想象的大於世界奇妙得多,於是失去了對煉金試驗的任何興趣,把月復一月變來變去的東西擱在一邊,重新成了一個有事業心的、精力充沛的人了,從前,在哪兒鋪設街道,在哪兒建築新的房捨,都是由他決定的,他不讓任何人享有別人沒有的特權。新來的居民也十分尊敬他,甚至請他劃分土地。沒有征得他的同意,就不放下一塊基石,也不砌上一道牆垣。玩雜技的吉卜賽人回來的時候,他們的活動游藝場現在變成了一個大賭場,受到熱烈的歡迎。因為大家都希望霍-阿卡蒂奧也跟他們一塊兒回來。但是霍-阿卡蒂奧並沒有回來,那個“蛇人”也沒有跟他們在一起,照烏蘇娜看來,那個“蛇人是唯”一知道能在哪兒找到她的兒子的;因此,他們不讓吉卜賽人在馬孔多停留,甚至不准他們以後再來這兒:現在他們已經認為吉卜賽人是貪婪佚的化身了。然而霍-阿-布恩蒂亞卻認為,古老的梅爾加德斯部族用它多年的知識和奇異的發明大大促進了馬孔多的發展,這裡的人永遠都會張開雙臂歡迎他們。可是,照流浪漢們的說法,梅爾加德斯部族已從地面上消失了,因為他們竟敢超越人類知識的限度。
霍-阿-布恩蒂亞至少暫時擺脫了幻想的折磨以後,在短時期內就有條不紊地整頓好了全鎮的勞動生活;平靜的空氣是霍-阿-布恩蒂亞有一次自己破壞的,當時他放走了馬孔多建立之初用響亮的叫聲報告時刻的鳥兒,而給每一座房子安了一個音樂鍾。這些雕木作成的漂亮的鍾,是用鸚鵡向阿拉伯人換來的,霍-阿-布恩蒂亞把它們撥得挺准,每過半小時,它們就奏出同一支華爾茲舞曲的幾節曲於讓全鎮高興一次,——每一次都是幾節新的曲於,到了晌午時分,所有的鍾一齊奏出整支華爾茲舞曲,一點幾也不走調。在街上栽種杏樹,代替槐樹,也是霍-阿-布恩蒂亞的主意,而且他還發明了一種使這些杏樹永遠活著的辦法(這個辦法他至死沒有透露)。過了多年,馬孔多建築了一座座鋅頂木房的時候,在它最老的街道上仍然挺立著一棵棵杏樹,樹枝折斷,布滿塵埃,但誰也記不得這些樹是什麼人栽的了。
父親大力整頓這個市鎮,母親卻在振興家業,制作美妙的糖公雞和糖魚,把它們插在巴裡薩木棍兒上,每天兩次拿到街上去賣,這時,奧雷連諾卻在荒棄的試驗室裡度過漫長的時刻,孜孜不倦地掌握首飾技術。他已經長得挺高,哥哥留下的衣服很快不合他的身材了,他就改穿父親的衣服,誠然,維希塔香不得不替他把襯衫和褲子改窄一些,因為奧雷連諾比父親和哥哥都瘦。
進入少年時期,他的嗓音粗了,他也變得沉默寡言、異常孤僻,但是他的眼睛又經常露出緊張的神色,這種神色在他出生的那一天是使他母親吃了一驚的。奧雷連諾聚精會神地從事首飾工作,除了吃飯,幾乎不到試驗室外面去。霍-阿-布恩蒂亞對他的孤僻感到不安,就把房門的鑰匙和一點兒錢給了他,以為兒子可能需要出去找找女人。奧雷連諾卻拿錢買了鹽酸,制成了王水,給鑰匙鍍了金。可是,奧雷連諾的古怪比不上阿卡蒂奧和阿瑪蘭塔的古怪——這兩個小家伙的乳齒開始脫落,仍然成天跟在印第安人腳邊,揪住他們的衣服下擺,硬要說古阿吉洛語,不說西班牙語。”你怨不了別人,”烏蘇娜向大夫說。“孩子的狂勁兒是父母遺傳的,”他認為後代的怪誕習慣一點也不比豬尾巴好,就開始抱怨自己倒霉的命運,可是有一次奧色連諾突然拿眼睛盯著她,把她弄得手足無措起來。
“有人就要來咱們這兒啦,”他說。
象往常一樣,兒子預言什麼事情,她就用家庭主婦的邏輯破除他的預言。有人到這兒來,那沒有什麼特別嘛。每天都有幾十個外地人經過馬孔多,可這並沒有叫人操心,他們來到這兒,並不需要預言。然而,奧雷連諾不顧一切邏輯,相信自己的預言。
“我不知道來的人是誰,”他堅持說,“可這個人已在路上啦。”
的確,星期天來了個雷貝卡。她頂多只有十一歲,是跟一些皮貨商從馬諾爾村來的,經歷了艱苦的旅程,這些皮貨商受托將這個姑娘連同一封信送到霍-阿-布恩蒂亞家裡,但要求他們幫忙的人究竟是推,他們就說不清楚了。這姑娘的全部行李是一只小衣箱、一把畫著鮮艷花朵的木制小搖椅以及一個帆布袋;袋子裡老是發出“卡嚓、卡嚓、卡嚓”的響聲——那兒裝的是她父母的骸骨。捎繪霍-間-布恩蒂亞的信是某人用特別親切的口吻寫成的,這人說,盡管時間過久,距離頗遠,他還是熱愛霍-阿-布恩蒂亞的,覺得自己應當根據基本的人道精神做這件善事——把孤苦伶何的小姑娘送到霍-阿-布恩蒂亞這兒來;這小姑娘是烏蘇娜的表侄女,也就是霍-阿-布恩蒂亞的親戚,雖是遠房的親戚;因為她是他難忘的朋友尼康諾爾-烏洛阿和他可敬的妻子雷貝卡-蒙蒂埃爾的親女兒,他們已去天國,現由這小姑娘把他們的骸骨帶去,希望能照基督教的禮儀把它們埋掉。以上兩個名字和信未的簽名都寫得十分清楚,可是霍-阿-布恩蒂亞和烏蘇娜都記不得這樣的親戚,也記不起人遙遠的馬諾爾村捎信來的這個熟人了。從小姑娘身上了解更多的情況是完全不可能的。她一走進屋子,馬上坐在自己的搖椅裡,開始咂吮指頭,兩只驚駭的大眼睛望著大家,根本不明白人家問她什麼。她穿著染成黑色的斜紋布舊衣服和裂開的漆皮鞋。扎在耳朵後面的兩絡頭發,是用黑蝴蝶系住的。脖子上掛著一只香袋,香袋上有一個汗水弄污的聖像,而右腕上是個銅鏈條,鏈條上有一個猛獸的獠牙——防止毒眼的小玩意。她那有點發綠的皮膚和脹鼓鼓、緊繃繃的肚子,證明她健康不佳和經常挨餓,但別人給她拿來吃的,她卻一動不動地繼續坐著,甚至沒有摸一摸放在膝上的盤子。大家已經認為她是個聾啞姑娘,可是印第安人用自己的語言問她想不想喝水,她馬上轉動眼珠,仿佛認出了他們,肯定地點了點頭。
他們收留了她,因為沒有其他辦法。他們決定按照信上對她母親的稱呼,也管她叫雷貝卡,因為奧雷連諾雖然不厭其煩地在她面前提到一切聖徒的名字,但她對任何一個名字都無反應。當時馬孔多沒有墓地,因為還沒死過一個人,裝著骸骨的袋於就藏了起來,等到有了合適的地方再埋葬,所以長時間裡,這袋子總是東藏西放,塞在難以發現的地方,可是經常發出“卡嚓、卡嚓、卡嚓”的響聲,就象下蛋的母雞咯咯直叫。過了很久雷貝卡才跟這家人的生活協調起來。起初她有個習慣:在僻靜的屋角裡,坐在搖椅上咂吮指頭。任何東西都沒引起她的注意,不過,每過半小時響起鍾聲的時候,她都驚駭地四面張望,仿佛想在空中發現這種聲音似的。好多天都無法叫她吃飯。誰也不明白她為什麼沒有餓死,直到熟悉一切的印第安人發現(因為他們在屋子裡用無聲的腳步不斷地來回走動)雷貝卡喜歡吃的只是院子裡的泥土和她用指甲從牆上刨下的一塊塊石灰。顯然,由於這個惡劣的習慣,父母或者養育她的人懲罰過她,泥上和石灰她都是偷吃的,她知道不對,而且盡量留存一些,無人在旁時可以自由自在地飽餐一頓。從此,他們對雷貝卡進行了嚴密的監視,給院子裡的泥土澆上牛膽,給房屋的牆壁抹上辛辣的印第安胡椒,恕用這種辦法革除姑娘的惡習,但她為了弄到這類吃的,表現了那樣的機智和發明才干,使得烏蘇娜不得不采取最有效的措施。她把盛著橙子汁和大黃的鍋子整夜放在露天裡,次日早飯之前拿這種草藥給雷貝卡喝。雖然誰也不會建議烏蘇娜拿這種混合藥劑來治療不良的泥土嗜好,她還是認為任何苦澀的液體進了空肚子,都會在肝髒裡引起反應。雷貝卡盡管樣子瘦弱,卻十分倔強:要她吃藥,就得把她象小牛一樣縛住,因為她拼命掙扎,亂抓、亂咬、亂嘩,大聲叫嚷,今人莫名其妙,據印第安人說,她在罵人,這是古阿吉洛語中最粗魯的罵人活。烏蘇娜知道了這一點,就用鞭撻加強治療。所以從來無法斷定,究竟什麼取得了成效——大黃呢,鞭子呢,或者二者一起;大家知道的只有一點,過了幾個星期,雷貝卡開始出現康復的征象。現在,她跟阿卡蒂奧和阿瑪蘭塔一塊兒玩耍了,她們拿她當做姐姐;她吃飯有味了,會用刀叉了。隨後發現,她說西班牙語象印第安語一樣流利,她很能做針線活,還會用自編的可愛歌詞照自鳴鍾的華爾茲舞曲歌唱。很快,她就似乎成了一個新的家庭成員,她比親生子女對烏蘇娜還親熱;她把阿瑪蘭塔叫做妹妹,把阿卡蒂奧叫做弟弟,把奧雷連諾稱做叔叔,把霍-阿,布恩蒂亞稱做伯伯。這麼一來,她和其他的人一樣就有權叫做雷貝卡-布恩蒂亞了,——這是她唯一的名字,至死都體面地叫這個名字。
雷貝卡擺脫了惡劣的泥土嗜好,移居阿瑪蘭塔和阿卡蒂奧的房間之後,有一天夜裡,跟孩子們在一起的印第安女人偶然醒來,聽到犄角裡斷續地發出一種古怪的聲音。她吃驚地從床上一躍而起,擔心什麼牲畜鑽進了屋子,接著便看見雷貝卡坐在搖椅裡,把一個指頭塞在嘴裡;在黑暗中,她的兩只眼睛象貓的眼睛一樣閃亮。維希塔香嚇得發呆,在姑娘的眼睛裡,她發現了某種疾病的征狀,這種疾病的威脅曾使她和弟弟永遠離開了那個古老的王國,他倆還是那兒的王位繼承人咧。這兒也出現了失眠症。
還沒等到天亮,印第安人卡塔烏爾就離開了馬孔多。他的姐姐卻留了下來,因為宿命論的想法暗示她,致命的疾病反正會跟著她的,不管她逃到多遠的地方。然而,誰也不了解維希塔香的不安。“咱們永遠不可睡覺嗎?那就更好啦,”霍-阿-布恩蒂亞滿意他說。“咱們可從生活中得到更多的東西。”可是印第安女人說明:患了這種失眠症,最可怕的不是睡不著覺,因為身體不會感到疲乏;最糟糕的是失眠症必然演變成健忘症。她的意思是說,病人經常處於失眠狀態,開頭會忘掉童年時代的事兒,然後會忘記東西的名稱和用途,最後再也認不得別人,甚至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失去了跟往日的一切聯系,陷入一種白癡似的狀態。霍-阿-布恩蒂亞哈哈大笑,差點兒沒有笑死,他得出結論說,迷信的印第安人捏造了無數的疾病,這就是其中的一種。可是為了預防萬一,謹慎的烏蘇娜就讓雷貝卡跟其他的孩子隔離了。
過了幾個星期,維希塔香的恐懼過去之後,霍-阿-布恩蒂亞夜間突然發現自己在床上翻來復去合不上眼。烏蘇娜也沒睡著,問他是怎麼回事,他回答說:“我又在想普魯登希奧啦。”他倆一分鍾也沒睡著,可是早上起來卻是精神飽滿的,立即忘了惡劣的夜晚。吃早飯時,奧雷連諾驚異地說,他雖在試驗室星呆了整整一夜,可是感到自己精神挺好,——他是在試驗室裡給一枚胸針鍍金,打算把它當做生日禮物送給烏蘇娜。然而,誰也沒有重視這些怪事,直到兩天以後,大家仍在床上合不了眼,才知道自己已經五十多個小時沒有睡覺了。
“孩子們也沒睡著。這種疫病既然進了這座房子,誰也逃避不了啦,”印第安女人仍用宿命論的口吻說。
的確,全家的人都息了失眠症,烏蘇娜曾從母親那兒得到一些草藥知識,就用烏頭熬成湯劑,給全家的人喝了,可是大家仍然不能成眠,而且白天站著也做夢。處在這種半睡半醒的古怪狀態中,他們不僅看到自己夢中的形象,而且看到別人夢中的形象。仿佛整座房子都擠滿了客人。雷貝卡坐在廚房犄角裡的搖椅上,夢見一個很象她的人,這人穿著白色亞麻布衣服,襯衫領子上有一顆金色鈕扣,獻給她一柬玫瑰花。他的身邊站著一個雙手細嫩的女人,她拿出一朵玫瑰花來,佩戴在雷貝卡的頭發上,烏蘇娜明白,這男人和女人是姑娘的父母,可是不管怎樣竭力辨認,也不認識他們,終於相信以前是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的。同時,由於注意不夠(這是霍-阿-布恩蒂亞不能原諒自己的),家裡制作的糖動物照舊拿到鎮上去賣。大人和孩子都快活地吮著有味的綠色公雞、漂亮的粉紅色小魚、最甜的黃色馬兒。這些糖動物似乎也是患了失眠症的。星期一天亮以後,全城的人已經不睡覺了。起初,誰也不擔心。許多的人甚至高興,——因為當時馬孔多百業待興,時間不夠。人們那麼勤奮地工作,在短時間內就把一切都做完了,現在早晨三點就雙臂交叉地坐著,計算自鳴鍾的華爾茲舞曲有多少段曲調。想睡的人——井非由於疲乏,而是渴望做夢——采取各種辦法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盡,他們聚在一起,不住地絮絮叨叨,一連幾小時把同樣的奇聞說了又說,大講特講白色閹雞的故事。一直把故事搞得復雜到了極點。這是一種沒完沒了的玩耍——講故事的人問其余的人,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如果他們回答他“是的”,他就說他要求回答的不是“是的”,而是要求回答: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如果他們回答說“不”,他就說他要求回答的不是“不”,而是要求回答: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如果大家沉默不語,他就說他要求的不是沉默不語,而是要求回答: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而且誰也不能走開,因為他說他沒有要求他們走開,而是要求回答: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就這樣,一圈一圈的人,整夜整夜說個沒完。
霍-阿-布恩蒂亞知道傳染病遍及整個市鎮,就把家長們召集起來,告訴他們有關這種失眠症的常識,並且設法防止這種疾病向鄰近的城鄉蔓延。於是,大家從一只只山羊身上取下了鈴鐺——用鸚鵡向阿拉伯人換來的鈴鐺,把它們掛在馬孔多人口的地方,供給那些不聽崗哨勸阻、硬要進鎮的人使用。凡是這時經過馬孔多街道的外來人都得搖搖鈴鐺,讓失眠症患者知道來人是健康的。他們在鎮上停留的時候,不准吃喝,因為毫無疑問,病從口人嘛,而馬孔多的一切食物和飲料都染上了失眠症,采取這些辦法,他們就把這種傳染病限制在市鎮范圍之內了。隔離是嚴格遵守的,大家逐漸習慣了緊急狀態。生活重新上了軌道,工作照常進行,誰也不再擔心失去了無益的睡眠習慣。
在幾個月中幫助大家跟隱忘症進行斗爭的辦法,是奧雷連諾發明的。他發現這種辦法也很偶然。奧雷連諾是個富有經驗的病人——因為他是失眠症的第一批患者之一——完全掌握了首飾技術。有一次,他需要一個平常用來捶平金屬的小鐵砧,可是記不起它叫什麼了。父親提醒他:“鐵砧。”奧雷連諾就把這個名字記在小紙片上,貼在鐵砧底兒上。現在,他相信再也不會忘記這個名字了。可他沒有想到,這件事兒只是健忘症的第一個表現。過了幾天他已覺得,他費了大勁才記起試驗室內幾乎所有東西的名稱。於是,他給每樣東西都貼上標簽,現在只要一看簽條上的字兒,就能確定這是什麼東西了。不安的父親叫苦連天,說他忘了童年時代甚至印象最深的事兒,奧雷連諾就把自己的辦法告訴他,於是霍-阿-布恩蒂亞首先在自己家裡加以采用,然府在全鎮推廣。他用小刷子蘸了墨水,給房裡的每件東西都寫上名稱:“桌”、“鍾”、“們”、“牆”、“床”、“鍋”。然後到畜欄和田地裡去,也給牲畜、家禽和植物標上名字:“牛”、“山羊”、“豬”、“雞”、“木薯”、“香蕉”。人們研究各種健忘的事物時逐漸明白,他們即使根據簽條記起了東西的名稱,有朝一日也會想不起它的用途。隨後,他們就把簽條搞得很復雜了。一頭乳牛脖子上掛的牌子,清楚他說明馬孔多居民是如何跟健忘症作斗爭的:“這是一頭乳牛。每天早晨擠奶,就可得到牛奶,把牛奶煮沸,摻上咖啡,就可得牛奶咖啡。”就這樣,他們生活在經常滑過的現實中,借助字兒能把現實暫時抓住,可是一旦忘了字兒的意義,現實也就難免忘諸腦後了。
市鎮入口的地方掛了一塊脾子:“馬孔多”,中心大街上掛了另一塊較大的牌子:““上帝存在”。所有的房屋都畫上了各種符號,讓人記起各種東西。然而,這一套辦法需要密切的注意力,還要耗費很在的精神,所以許多人就陷入自己的幻想世界,--這對他們是不太實際的,卻是更有安慰的。推廣這種自欺的辦法,最起勁的是皮拉-苔列娜,她想出一種用紙牌測知過去的把戲,就象她以前用紙牌預卜未來一樣。由於她那些巧妙的謊言,失眠的馬孔多居民就處於紙牌推測的世界,這些推測含糊不清,互相矛盾,面在這個世界中,只能模糊地想起你的父親是個黑發男人,是四月初來到這兒的;母親是個黝黑的女人,左手戴著一枚金戒指,你出生的日期是某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二,那一天百靈鳥在月桂樹上歌唱。霍-阿-布恩蒂亞被這種安慰的辦法擊敗了,他為了對抗,決定造出一種記憶機器,此種機器是他以前打算制造出來記住吉卜賽人的一切奇異發明的,機器的作用原理就是每天重復在生活中獲得的全部知識。霍-阿-布恩蒂亞把這種機械設想成一本旋轉的字典,人呆在旋轉軸上,利用把手操縱字典,——這樣,生活所需的一切知識短時間內就在眼前經過,他已寫好了幾乎一萬四千張條目卡,這時,從沼澤地帶伸來的路上,出現一個樣子古怪的老人兒,搖著悲哀的鈴鐺,拎著一只繩子系住的、脹鼓鼓的箱子,拉著一輛用黑布遮住的小車子。他徑直朝霍-阿-布恩蒂亞的房子走來。
維希塔香給老頭兒開了門,卻不認得他,把他當成一個商人,老頭兒還沒聽說這個市鎮絕望地陷進了健忘症的漩渦,不知道在這兒是賣不出什麼東西的。這是一個老朽的人。盡管他的嗓音猶豫地發顫,雙乎摸摸索索的,但他顯然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那裡的人既能睡覺,又能記憶。霍-阿-布恩蒂亞出來接見老頭兒的時候,老頭兒正坐在客廳裡,拿破舊的黑帽子扇著,露出同情的樣兒,注意地念了念貼在牆上的字條。霍-阿-布恩蒂亞非常恭敬地接待他,擔心自己從前認識這個人,現在卻把他給忘了。然而客人識破了他的佯裝,感到自己被他忘卻了,——他知道這不是心中暫時的忘卻,而是另一種更加冷酷的、徹底的忘卻,也就是死的忘卻。接著,他一切都明白了。他打開那只塞滿了不知什麼東西的箱子,從中掏出一個放著許多小瓶子的小盒子。他把一小瓶顏色可愛的藥水遞給房主人,房主人把它喝了,馬上恍然大悟。霍-阿-布恩蒂亞兩眼噙滿悲哀的淚水,然後才看出自己是在荒謬可笑的房間裡,這兒的一切東西都貼上了字條;他羞愧地看了看牆上一本正經的蠢話,最後才興高采烈地認出客人就是梅爾加德斯。